错宴

腊月里最冷的那天,我跪在侯府书房外的雪地上,雪花簌簌落满藕荷色袄子,渐渐融化成冰冷的水渍。

"为个罪臣之子,值得?"父亲终于推开雕花窗,手里还拿着给二妹议亲的庚帖。

我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就像母亲当年跪在祖祠前求嫁您?"

父亲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那年母亲执意下嫁寒门学子,被祖父罚跪祠堂三日。如今那个寒门学子已是永昌侯,而我的母亲,成了终日吃斋念佛的侯夫人。

开春后,林彦和意外得了九品主事职位。他选择辅佐最势弱的三皇子,常常夤夜不归。我便守着灯,把《资治通鉴》抄在帕子上——那是他教我认字后,我读的第一本书。

"这里错了。"某夜他忽然出现在身后,带着夜露的清冷气息。修长手指点着"宴"字,"这一捺要再舒展些。"

烛光里,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我闻到他袖间松墨香,忽然想起今日在街角看见的方家姑娘。她站在绸缎庄前,发间玉兰簪映着阳光,像幅工笔画。掌柜躬身递上包裹:"方姑娘,您要的云锦到了,林大人特意嘱咐留最好的。"

新帝登基那日,林彦和官拜太子太傅。庆功宴上,长公主拉着我的手说:"早看出你这孩子有福气。"满座命妇纷纷附和,唯有席末的方姑娘低头绞着帕子。

旁人看我如鲜花似锦。

独我心知,林宴他既不心悦我,也不善待我,他心里早有旁人。正是那位绞着帕子的贵女。

方家婉娘。

我认得那方绣着玉兰的帕子——去年林彦和生辰,我熬了三个月绣的锦囊,上面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是我学会写的第一组词。后来那锦囊却出现在方姑娘腰间,只是里面的平安符换成了晒干的玉兰花瓣。

如今我正好有一封写好的和离书,只差林宴同三年前约定的那样签下字。

往后,我便同他一别两宽。

各自婚嫁。

互不相干。

宴席散了,方家婉娘寻上了我。

“玉兰清雅,正合阿彦君子品行。这盆开得正好,姐姐带回放阿彦书房罢。”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想起宴上有人提到她,说她这三年都不曾说亲,应是在等林彦和了,于是暗示她。

“我不爱玉兰花。”

“我是个俗人,独爱些大红大紫的。方姑娘好意我心领了。”

我选了一盆牡丹,正抱进怀里,随口说道。

她站在我面前,却眼巴巴地瞧着我这盆牡丹,眼神中满是失落。

“怎么?”婉娘微微抬了抬眼皮,“姐姐,真的不能让给我吗?”

“不过是一盆花,让了又如何!”

回廊转角,绯红官袍掠过花影。林彦和接过我怀里的牡丹,转手递给方姑娘的丫鬟:"府里牡丹够多了。"他指尖还带着御前奏对的墨香,袖口龙涎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方姑娘若喜欢,明日我差人送几株到府上。"

府中的花,大多都是我送他的。

林彦和他把我赠他的生辰礼转送给了婉娘。

我只想着林宴是喜爱文雅之人,却忘了婉娘同他一样。这些千方百计寻来的书,终为了讨好芳娘罢了。

“林彦和,晚上早些回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当夜我在院中摆了一桌菜,只我两人在此,当我取出和离书时,林彦和正斟着御赐的梨花白。酒液在月光下漾出涟漪,他忽然按住我手腕:"蓉纱,夜深了。"

他在逃避。

“林彦和,你这样是不对的,待我不公平。我也没别的要求。

‘和离。’

林彦和默不作声地拿起和离书,将它揣进袖中:“蓉纱,你醉了。”

“这件事等你清醒时,再和我议。”

这酒喝着时甜滋滋的,喝了几杯才上劲,不过我并没有醉得厉害。相反,清醒得知道,林宴的容后再议,是他不想议。

"方姑娘等了你三年。"我抽出手,玉镯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这是他去岭南查案带回的,说是在驿站一眼相中,却不知那日方家的马车也停在驿站外。

林彦和眸色骤深。他总这样,每当提及方姑娘,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就会泛起我看不懂的波澜。

“蓉纱,”他打断我,“夜深了,该休息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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