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温客行把那包草药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草叶的清香混着露水的凉,像极了当年阿夜从山里回来时,身上带着的气息。他蹲在门后,听着窗外的风声穿过桃林,呜咽得像谁在哭,眼眶忽然就热了。
“骗子……”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都忘了,还装什么记得……”
骂完却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小心翼翼地把草药放进床头的木盒里,和之前那包并排摆着,像藏了两件见不得人的宝贝。
第二日清晨,周子舒推开自己的房门,见温客行正站在廊下,背对着他看桃林。晨光落在他身上,将那道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倒显出几分落寞。
“醒了?”周子舒走上前,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温客行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
“烧退了?”
“死不了。”
两人没再说话,廊下只剩下风吹过桃花的簌簌声。顾湘端着早饭出来时,见这两人杵在那里像两尊石像,赶紧打圆场:“主人,周公子,快吃饭吧,我熬了白粥,还蒸了糖糕。”
温客行率先迈步进屋,坐下时故意离周子舒远远的,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粥,没什么胃口。周子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吃着,却在夹糖糕时,下意识地往温客行那边瞥了一眼——那人小时候最爱吃甜的,病刚好,该多吃点软和的。
念头刚起,他就愣住了。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温客行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抬头瞪过来:“看什么?”
周子舒收回视线,夹起糖糕放进自己碗里:“没什么。”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顾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温客行,示意他别老摆着脸,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了。
饭后,周子舒要去后山采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温客行在屋里对顾湘说:“山里湿滑,让他自己去,别跟着添乱。”
语气硬邦邦的,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心。周子舒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走进了桃林。
温客行扒着窗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桃花深处,才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藏着昨天周子舒递来的药包,被他揉得皱巴巴的。
“主人,你明明担心他,干嘛要说那种话?”顾湘凑过来,一脸不解。
“谁担心他了?”温客行嘴硬,“我是怕他死在山里,还得咱们收尸,麻烦。”
顾湘撇撇嘴,心里却明镜似的。她家主人就是这样,心里明明揣着热乎气,偏要装得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周子舒在山里采了半晌药,回程时路过一汪山泉,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他蹲下身洗手,忽然看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可那双眼睛,在想起温客行昨夜呓语时,竟会泛起连自己都陌生的温柔。
他到底是谁?
那个喊着“衍儿”的声音,那个被叫做“阿夜”的自己,还有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
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温客行。
“你怎么来了?”周子舒站起身,有些意外。
温客行背着个空药篓,像是刚从别处过来,眼神躲闪着:“顾湘说你走了很久没回来,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掉进沟里了。”
周子舒挑眉:“那你看,我掉进去了吗?”
温客行的目光落在他沾了泥的裤脚,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往回走:“没掉就赶紧走,天黑了山里有野兽。”
周子舒看着他别扭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快步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在桃林里,花瓣时不时落在肩头,倒像是谁在无声地撮合。
“你胸口的疤,”周子舒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是被人砍的?”
温客行的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与你无关。”
“是不是因为我?”周子舒追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笃定,“当年喊你‘衍儿’,让你快走的人,是不是我?”
温客行猛地回头,眼里像是淬了冰:“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像是被揭开了最痛的伤疤,“想起来了又怎样?忘了又怎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你现在来问这些,有意思吗?”
他的眼眶红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像个被戳穿心事的孩子,只能用愤怒来掩饰委屈。
周子舒看着他泛红的眼睛,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疼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客行别过脸,抹了把眼睛,声音闷闷的:“别再提了。”
说完,他加快脚步往前走,像是在逃离什么。周子舒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肩膀微微颤抖的样子,忽然快步追上去,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客行猛地挣扎:“放开!”
“对不起。”周子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管我忘了什么,对不起。”
温客行愣住了,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他转过头,看着周子舒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眸子里,此刻竟盛满了愧疚和疼惜,像一汪深潭,要把人吸进去。
风停了,桃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带着淡淡的香。温客行看着那只握住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和记忆里那个牵着他穿过桃林的手,渐渐重合。
“阿夜……”他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周子舒的心猛地一颤,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指尖的温度,传递着那些说不出口的歉意和牵挂。
或许记忆会骗人,或许过往会模糊,但此刻掌心的温度,眼里的心疼,不会假。
桃林深处,仿佛又传来少年的笑声,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
“衍儿,你看,这花开得多好。”
“阿夜,等花开满了林子,我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
风吹过,卷起漫天桃花,像是在应和那句迟到了许多年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