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温客行烧得迷迷糊糊,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除了“阿夜”,偶尔还会蹦出“爹”“娘”的字眼,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周子舒坐在榻边,替他换着额上的湿布,听着那些破碎的呓语,指尖不知不觉间放轻了力道。
顾湘端来新熬的米汤,见周子舒望着温客行出神,小声道:“主人很少这样的。”她搅了搅碗里的勺子,“在鬼谷里,他永远是最厉害的,谁都怕他,可我知道,他夜里总睡不好,有时候会坐在窗边看月亮,一看就是大半夜。”
周子舒嗯了一声,接过米汤试了试温度,用小勺舀了点,凑到温客行嘴边:“喝点东西。”
温客行皱着眉躲开,喉间发出不舒服的呜咽。周子舒耐着性子,又试了几次,终于趁他张嘴哼唧时,把一勺米汤喂了进去。他吃得很慢,一半顺着嘴角流出来,周子舒抽出帕子替他擦了,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顾湘在一旁看得惊讶,她从没见过有人能这样对待温客行——这人平日里对谁都带着三分疏离,唯独对榻上这个烧得糊涂的人,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耐心。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家主人?”顾湘忍不住问,“你看他的眼神,不像看陌生人。”
周子舒的动作顿了顿,帕子停在温客行的嘴角。他望着那张烧得泛红的脸,眉骨的弧度、唇线的形状,竟隐隐有些熟悉,可脑海里像是蒙着层雾,怎么也抓不住那点模糊的影子。
“不记得了。”他收回手,声音淡淡的,“或许吧。”
顾湘撇撇嘴,没再追问。她知道周子舒这人藏着很多事,就像她家主人,明明心里装着那么多苦,偏要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午后,温客行的烧退了些,终于睁开了眼。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眯了眯眼,看见守在榻边的人时,愣了愣。
“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醒的茫然。
周子舒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醒了就喝点水。”
温客行没接,偏过头躲开,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疏离:“不用你假好心。”
周子舒也不勉强,把水杯放在床头:“顾湘熬了米汤,多少吃点。”
“我说了不用。”温客行的语气硬了起来,可刚动了动身子,就一阵头晕,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周子舒伸手想扶,却被他挥开:“滚开!”
这一声吼得太急,牵扯到喉咙,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颤。周子舒没再动,只是站在旁边看着,等他咳得稍缓,才重新拿起水杯,不由分说地往他嘴里送:“喝点水,别找死。”
温客行挣扎了几下,终究没力气反抗,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灼痛感竟减轻了些。他瞪着周子舒,眼里带着怒意,可不知怎的,那怒意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委屈,又像是别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温客行喘着气问,“救我?还是看我笑话?”
周子舒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道:“你胸口的疤,是怎么来的?”
温客行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踩到了痛处,猛地别过脸:“与你何干。”
“是不是很多年前,在一处桃林里?”周子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人喊你‘衍儿’,让你快走?”
温客行的肩膀猛地一颤,猛地回头看他,眼里满是震惊:“你……你怎么知道?”
周子舒没回答,只是望着他,脑海里的迷雾仿佛被风吹散了一角,露出些破碎的画面——漫天的火光,染血的桃花,还有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夜……”他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有些发飘。
温客行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记得?”
周子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迷茫又深了些:“不记得了。”他摇摇头,“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温客行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像被泼了盆冷水,他重新缩回榻上,背对着周子舒,声音闷闷的:“出去。”
周子舒没动。
“我让你出去!”温客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哽咽,“别再装了,你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你谁都不记得!”
周子舒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温客行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在桃林里,你说过会回来找我的……骗子。”
周子舒的脚步顿住,阳光落在他的背上,却暖不了那瞬间窜上来的寒意。他站了很久,直到顾湘端着药碗过来,才默默让开了路。
夜里,周子舒又站在窗外,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温客行翻来覆去的响动。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白天去后山采的草药,和温客行那日捏在手里的一模一样。
他本想敲门送进去,手抬到半空,却又停住了。
或许有些记忆,忘了也好。
可忘了,真的好吗?
他望着窗纸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守在一个发着烧的少年床边,少年攥着他的衣角,说“阿夜,别离开我”。
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冷冷地落在床沿上。
周子舒叹了口气,将草药放在门口,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风吹过桃林,带来阵阵花香,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好像空了一块,只有在靠近那个叫温客行的人时,才会隐隐作痛。
或许,他不是忘了。
只是不敢记起来。
屋里,温客行听见窗外的脚步声远了,才悄悄起身,走到门口捡起那包草药。纸包里的草叶还带着露水的湿气,和记忆里阿夜举着的那束,一模一样。
他捏着纸包,蹲在门后,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只是不肯认罢了。
桃林里的风还在吹,带着细碎的呜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