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嫉妒
朱雀大街,帝都最繁华的地带。这里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焦香、糖炒栗子的甜腻、炸年糕的油烟气、胭脂水粉的馥郁、汗水的酸咸,以及车马扬起的尘土味,形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市井气息。
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朱漆招牌在斜阳下闪着油光。
绸缎庄门口悬挂着流光溢彩的锦缎,脂粉铺前飘出甜腻的香风,酒楼茶肆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喧哗。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糖葫芦的、捏面人的、吹糖画的、耍猴戏的……汇成一曲嘈杂而充满生机的交响乐。
然而,当林月拽着苏玥,没入这人流时,瞬间激起了异样的目光。
她们身上那身灰蓝色粗布低等太监服,在这锦绣之地显得格外突兀。
林月穿着那身宽大的袍子,腰带系得歪歪扭扭,衣襟微敞,露出里面同样粗糙的里衣。
她脸上带着兴奋与市井气的神情,眼神滴溜溜乱转,东张西望,脚步虚浮,活脱脱一个刚从宫里溜出来、没见过世面的粗鄙小太监。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旁被扯着的“同伴”——虽同样是灰蓝太监服,但穿在后者身上却奇异地勾勒出清瘦修长的身姿,脖颈那段虽沾着灰,却难掩凝脂般的底色。
脸上油腻黑灰糊住了大半,只余下一双仿佛蒙着江南烟雨的清澈眼眸,顾盼间流转着难言的灵韵。
脏污与风华奇异地糅合,倒凸显出了落魄潦倒中又透出掩不住的矜贵气息。
这对组合太扎眼。让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眼神复杂:有探究,有鄙夷,有好奇,更多的则是赤裸裸的嫌弃。
带着孩子的妇人见了,赶忙掩着孩子的眼睛快步走开。
一个被仆从簇拥的华服公子皱着眉头,用手里的描金折扇嫌弃地隔空指着她们,眼神像在看垃圾,还骂道:“滚开些!别蹭脏了爷的新靴子!”
几名涂脂抹粉的姑娘路过,捂着嘴低笑:“哟,这年头宫里人也这么不长眼,臭烘烘的也敢往朱雀大街跑?”“脸上抹那样……莫不是犯了事跑出来的?”
那些人的眼神,让林月脸上那点刚出宫的兴奋劲儿退去不少,恼火地瞪了回去,却换来更明显的鄙夷。
她这才意识到这身太监服的刺眼,出宫的兴奋立刻被现实的需求盖过——必须换掉这身衣服!而且要尽快!
她猛地拽紧苏玥的手腕,急切地四下张望,目光锁定在街边一家看似不算最顶级。但窗明几净、挂着“云裳阁”招牌的成衣铺子上。
铺子里进出的客人,多是些小商人或体面些的仆从。 林月站在店门口,眼中闪烁着算计与迫不及待的光芒。
她兴奋地转头看向低着头的苏玥,心里飞快盘算着:上次出宫看中一件光彩照人的月白绸衫,竟要一百二十两银子!
作为刚入东宫的客卿,她哪来这么多钱?讨价还价时还被伙计讽刺,最后忍痛抠下太子赏赐发钗上的蓝宝石才凑够钱,想想就恨!这次……嘿嘿。
她眼珠一转,目光又落在苏玥身上。这“傻妞”能住东宫内院,第一次见面就穿素罗软缎,手腕上的玉镯更是无价之宝,身上肯定带了不少银钱细软,简直是移动金库!
想到这儿,林月脸上瞬间堆起“贴心姐姐”的笑意,声音轻柔:“苏妹妹,你看咱们这身打扮太惹眼了,”
她指着行人的目光,又假装帮苏玥理松垮的衣领,露出她被磨红的颈侧,“先进去买两身便服换上,不然总被盯着,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了,你说呢?”
苏玥闻言抬眸,环顾四周。那些未收回的目光带着好奇、鄙夷,甚至有体面妇人看到她们就皱眉拉着孩子快步走开。
她怯怯扫过这些眼神,眼底蒙上水雾,带着对新环境的无措,抿了抿唇,细弱地依赖道:“嗯…林姐姐说得对…都听你的。”
林月见她好骗,心里乐开了花,这深闺小姐也太好拿捏了!
她笑得更加灿烂,语气带点“为难”:“姐姐我手头刚好有点紧,”她状似无意搓搓手指,眼神灼灼盯着苏玥。
“不知妹妹身上可带了银钱细软?先借姐姐周转一下?”目光紧锁苏玥衣袖,仿佛能穿透布料看见钱袋子。
识海里,团团气得跳脚:【啊啊啊!我就知道!妖仙姐姐!她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要骗钱了!别给!让她自己买去!】
苏玥垂眸掩面,嘴角勾起极淡笑意:[戏台都搭到门口了,岂有不唱的理?]
团团一脸懵:[戏台?哪儿呢?难道是...刚才街上酒楼那个?]
苏玥不再理它,抬眸又恢复纯真模样,乖巧地从粗布衣袖里掏出精致的靛蓝绣暗纹荷包。
解开绳扣倒出掌心——几十两散碎银子、几张小额银票和铜钱,双手捧到林月面前:“出宫太急了……只、只有这些。”
林月狂喜地一把抓过银两,入手沉甸甸的,粗略一数有四十二两,心下鄙夷:“切,看着像金贵人,才这么点儿?连上次买的月白绸袍一个衣袖钱都不够!”
但脸上笑容更“温和宽厚”,假意掂量着银两,语气为难又体贴:“哎呀,苏妹妹,你这点心意姐姐领了。”
她拖长调子,扫过心动的绯色华服,又瞥了眼角落里的灰扑扑短褐布衣,继续说道“可这点银子,怕是不够买两身合宜的好衣裳。”
她刻意顿了顿,见苏玥眼中流露出茫然和歉疚,心中更得意,语调一转,带着“为你好”的架势:“你看这样如何?银子不够买好衣裳,咱们就假扮成出门游学的公子和书童!”
她眼神兴奋,描绘蓝图:“我买漂亮袍子扮公子,妹妹你买青布短衫当书童,这样走出去没人会多看,安全又稳妥!”
林月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妙,既能穿华服满足虚荣,又能让贵小姐给她当“下人”,简直一箭双雕!
她接着添油加醋:“当书童多好,跟着公子我,想吃什么玩什么都行,没人会怀疑,总比穿太监服被人指点强百倍吧?”
苏玥歪头蹙眉,眸中满是疑惑:“为什么要假扮男子?还要做书童?买普通女子衣服不行吗?”
林月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急切解释:“两个姑娘家穿男装方便安全,街上人多眼杂,遇上登徒子怎么办?
再说酒楼茶馆这些地方,姑娘家进去多扎眼,男装才能畅通无阻!
至于书童……”她眼神闪烁着诱哄,“我是公子走前头,你是书童跟后头,遇上事我还能保护你,姐姐这都是为了你好,考虑周全啊!”
苏玥眼中浮现“恍然大悟”,认真点头:“我明白了,林姐姐是为了我好,那...都听你的。”
林月见她如此听话,心中得意满溢,贵小姐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当她的仆从!
她仿佛已看到羡慕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这位“公子”身上,声音透着扬眉吐气的快意:“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随即将银钱塞进衣襟,趾高气昂拉着苏玥踏入“云裳阁”内。外面看着门面看着不大,内里却自有乾坤。
临街一面开阔敞亮,几张供客人挑选衣物的小桌方凳摆着,壁柜沿墙整齐排列,挂满各色成衣。
从平民穿的细棉布直身,到富户喜欢的锦缎袍服,再到文士喜爱的素雅直裰,品类还算丰富。
此时铺子里已有几位客人:一位身穿蓝绸长衫的中年文士正仔细打量藏青色直裰,他身边跟着个拿着包裹的小厮
一对穿着粉色襦裙的姐妹,在笑吟吟的中年女店员陪同下翻看女子外裳。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留山羊胡的精瘦中年人,身着宝蓝色绸衫,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核账。
见新客进门,伙计们热情上前招呼,目光扫过林月她们身上的太监服时,虽有讶异却很快被训练有素的笑容取代,并未流露歧视——和气生财是根本!
林月一进门,目标极其明确,走向被挂在壁柜中央位置、最显眼的那件衣袍!
那是一件织工精美的浅绯色直裰,面料是光泽柔和的云锦提花,在灯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最夺目的是其上的提花——并非浮于表面的刺绣,而是将同色系的金线巧妙地织入锦缎纹理,形成大面积的暗金色缠枝莲纹,低调中透着奢华。
领口、袖口及下摆缘边,更是用“盘金绣”技法,以极细的金线勾勒出繁复致密的卷草牡丹纹,针脚细密,华贵却不显俗艳,在满屋衣饰中如同鹤立鸡群。
林月想象着穿上它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珠光,定能引来无数艳羡目光!
“就是那件!”林月的声音带着兴奋的尖锐,她指着那件衣服,对着离她最近的伙计说道,“快!给我取下来看看!”
小伙计愣了一下,视线在林月那泛黄的脸上、粗糙的手指和身上的太监服上打了个转,最后看向那件价值不菲的华服,犹豫了一下没动。
掌柜刘福生见状放下算盘,走过来欲言又止地委婉道:“这位……公子,这件绯色锦袍,所用料子特殊,提花繁复,价格……稍有些贵。再者,这颜色极其挑人肤色气度,您看要不要先试一件别的……”
”林月尖声打断掌柜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傲慢,“我说要这件就要这件!赶紧取下来!”
掌柜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林月,又看了看她身边安静站着、脸上脏污的苏玥,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示意小伙计将那件华贵的绯袍取下。
伙计麻利地踩上凳子将那华美的直裰取下,小心翼翼地捧到林月面前。
林月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手指贪婪地抚摸着那顺滑冰凉、镶嵌金线的锦缎,转身钻进了后堂的试衣隔间。
隔间的布帘放下后,她才想起身后的苏玥,又探出头,“苏... ...弟... ...”她差点脱口而出名字,“你先去挑你的,就按咱们说好的,选好了我们一起结账!”她暗示苏玥选最差最便宜的那类。
识海里的团团看到这一幕,肺都要气炸了:[妖仙姐姐!她太过分了!自己穿金戴银,让你穿下人衣服!啊啊啊!她怎么有脸!]
苏玥眸光微闪,意念平静:[嗯,看戏。]
目光在琳琅的衣袍间流转,最终投向稍远一些的壁柜角落——那些衣物显然用料普通,多是素色细棉布或薄麻料。
她柔声对一位看起来憨厚些的伙计说道:“麻烦小哥,帮我把那件天青色的短褂取下来看看好吗?”那伙计依言取下那件衣服,双手递上。
这是一件天青色细棉布制作的男子短褂,配同色的细布长裤。
款式确实简单,就是寻常小厮书童的样式,但剪裁干净利落,针脚细密均匀,领口、袖口和衣襟边缘滚着一道极窄的银线压边。
细看之下,领口内侧还用更细的青线绣了一排小小的、姿态各异的竹叶暗纹,低调中透着几分不俗的雅致,布料触手细软,虽比不上锦缎的华贵,却极其亲肤舒适。
就在这时,隔间的帘子“唰”地被拉开。
林月换好了那身浅绯色银线缠枝莲纹的锦袍出来了!
那华贵的料子和精巧的绣工穿在她身上……效果却令人一言难尽。
绯色本易显俗,偏偏她肤色暗沉,被那鲜亮的颜色在晨光下一衬,更显蜡黄黯淡。
松垮的骨架撑不起宽袍大袖的飘逸,反倒显出一种拖沓臃肿感,衣襟歪斜,腰带系得松松垮垮。
那银线莲纹在她走动间扭动变形,毫无清雅之姿,倒显出几分艳俗和廉价感,像极了土窑里烧出来的彩罐套上了皇窑的御用彩釉。
林月本人却毫无所觉,她陶醉地摸着光滑的锦缎袖子,在店铺角落唯一的铜镜前左右顾盼,努力做出矜持贵气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光芒万丈,富贵逼人。
她甚至特意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模仿着臆想中风度翩翩的公子仪态,下巴高高扬起。
她转过身,一眼便看到苏玥手里拿着的那件布料粗糙的天青色短褐,那颜色黯淡得如同灶台边的抹布。
再看看自己身上华光熠熠的锦袍,一种强烈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苏弟眼光不错嘛!”林月努力压着嗓音,试图显得低沉有磁性,语调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快去换上吧!换好了咱们就该走了!”
苏玥抱着那件朴素至极的衣服,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隔间。
帘子放下,隔绝了视线后,林月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的旧衣走到掌柜面前催着他结账。
掌柜连忙抱着算盘上前,脸上堆满热情笑容:“这位公子,您这身提花云锦金绣直裰与那位小哥的青布短褂套装用料做工精细,一共是七十六两。”
“七十六两!”林月虽然早有准备这绯色袍子贵,但听到确切数字还是微微肉疼。她眼珠一转,凑近掌柜,压低声音问:“这……掌柜的,这两件衣服,分开多少银子?”
掌柜一愣,以为是客人想分开算,便如实答道:“公子,你那件绯色的云锦提花袍子,用料考究,绣工精致,是七十两;您这位……同伴拿的那件天青色棉麻短褐,料子普通,只要六两。您看……?”
林月心思百转:苏玥刚刚给的碎银一共有四十二两,意思是自己要再出三十两?
但想想苏玥那身只值六两的仆役装,对比自己七十两的华服,心里的虚荣还是盖过了那一点点额外的“肉疼”。
“好了好了!七十六两就七十六两!”她有些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自己的思绪,又有点暗自得意——苏玥那傻妞掏空家底买了件仆役装!
她从袖袋里数出几张银票和散银,凑够七十六两,“啪”地拍在柜台上,动作颇有些“阔气”的风范,“给!”
掌柜核点无误,笑容更盛:“多谢公子惠顾!正好七十二两!”
这时,苏玥的试衣隔间门也开了。喧闹的铺子瞬间安静了半拍,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苏玥走了出来,换上了那套天青色细棉布的短褂长裤。简单的样式,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穿在她身上,却像是被注入了别样的灵魂。
长裤合身垂顺,利落干净;短褂略略宽松,反而衬得她肩线平直,腰肢越发纤细挺秀。
脸上虽然还糊着厚厚的锅底灰,油腻腻地遮掩着面容,但那未被完全遮掩的额头光洁饱满,线条优美的下颌弧线依旧清晰可辨。
一头如墨的青丝,此刻被她简单地披散在身后,只在两鬓各取了一绺发丝,用一件衣服自带的同色系天青色细布发带松松挽住,固定于脑后,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
即便脸上脏污,即便只是穿着价值十两银的粗布衣,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雅高华气质,如同淤泥中生出的亭亭玉翠竹。
又似九天之上不慎坠入凡尘的谪仙,将一身朴素穿出了遗世独立的清贵风韵,那股子出尘气度,瞬间盖过了铺子里所有鲜亮华贵的衣衫。
刘掌柜眼中精光爆闪,暗暗叫绝。
几位女客忘记了翻看手中的披帛,眼中露出惊艳。
中年文士也抬起了头,眼中掠过欣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连打瞌睡的小厮都瞪大了眼睛。
伙计们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放轻了。
林月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继而被一股强烈的嫉妒所取代,心中憋闷得难受!凭什么?!一件破粗布!灰头土脸!还能穿出这种见鬼的效果?那些目光!那些惊艳的、欣赏的、探究的目光!明明应该是聚焦在自己身上的!
苏玥被众人看得局促,低头摆弄衣角,却在林月妒火中烧的目光扫来时,强作镇定抬下巴,欲唤“林姐姐”。
林月瞬间警觉,冲上前攥住她手腕拉到墙角,压低声音警告:“嘘!在外头呢!我是公子,你是书童,叫‘公子’!不然身份就穿帮了!”
苏玥恍然点头:“对…对不起,公……公子。”
看她被自己唬住,林月心中那口被嫉妒顶住的气才算稍微顺了些。
但看着苏玥即便穿着男式粗布衣也难掩风华的样子,再看看周围伙计和客人若有若无扫来的目光,强烈的危机感再次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