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贵人
两人一路避开人多的宫道，专挑僻静的小径和回廊，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西苑最偏的西偏门附近。
这里紧邻着“尚膳房”的后巷和宫中最大的垃圾倾倒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泔水的酸馊、腐烂菜叶的沤臭、牲畜粪便的腥臊，还有焚烧垃圾的焦糊味……
地面泥泞不堪，污水横流，混杂着油污和不明秽物，踩上去又黏又滑。
墙角堆满了腐烂的菜叶、鱼骨、蛋壳等垃圾，苍蝇嗡嗡乱飞……
苏玥刚一靠近，就被这刺鼻的气味熏得黛眉紧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袖子紧紧掩住口鼻，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味道。
小巧的鼻翼因刺激而不停翕动，被呛得轻轻打了个喷嚏，眼尾泛红瞬间沁出点点生理性泪花，在苍白小脸上显得格外可怜。
识海内，团团少年虚影焦躁地在银白光幕前转圈，金瞳里满是心疼：「妖仙姐姐！要不……要不我帮你把嗅觉暂时屏蔽掉吧？」
苏玥听到提议时，长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意念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团团。」
团团不解又焦急地扑到光幕前：「可是妖仙姐姐！这太难受了……」
苏玥眸底深处掠过一丝狡黠：「正因难受，才真实。」她停顿一瞬，指尖摩挲着衣袖：「这份狼狈……才能更好地引起‘他’的心疼，不是么？」
团团呆愣片刻，猛地反应过来，圆亮的金瞳迸发出激动的光：「哦哦哦！团团懂了！妖仙姐姐是故意的！真实感拉满！苦肉计！」
苏玥没有反驳，只是缓缓闭眼，将翻涌的情绪重新压下：「稳住。」
苏玥没有反驳，只是缓缓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下... ...
林月看着她这副娇贵难忍的模样，心中那股扭曲的快意更盛。
面上却装出关心的模样：“苏妹妹，你没事吧？哎呀，这里味道是有点大，但为了出宫，你就忍耐一下下，啊？
姐姐知道你金贵，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她语气带着哄劝，眼底深处却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恶意。
苏玥强忍着胃里翻腾与喉咙的痒意，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被呛到的鼻音，瓮声瓮气：“嗯……我没事，林姐姐。”
她努力稳住身形，但那微微颤抖的娇躯与泛红的眼眶，暴露了她的极度不适。
这时，早已等候在此的德安看到她们出现，尤其是看到即使穿着粗布太监服也难掩绝代风华的苏玥时，小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脸上瞬间堆满了灿烂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声音甜腻无比：“哎哟！林姑娘！您可算来了！可让咱家好等啊！”
目光又转向苏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这位……这位公子……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语气带着刻意的恭敬。
林月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带着颐指气使的骄横：“关你什么事？少废话！人都齐了？赶紧安排我们出去！别磨磨蹭蹭的！”
德安被噎了一下，却不敢有丝毫不满，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再次落到苏玥身上，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位“公子”气质太过出众，皮肤白皙如玉，眉眼精致如画，即便穿着最低等的太监服，也像明珠蒙尘，难掩其夺目光华。
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干粗活的太监？站在队伍前面太扎眼了！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他眼珠一转，瞥见旁边灶房门口放着一口积满厚重黑灰的大铁锅，顿时有了主意。
他搓着手，脸上挤出为难又讨好的笑容，对着苏玥点头哈腰：“嘿嘿……这位……公子，您长得也太……太俊俏了！
一点儿也不像咱们这些风吹日晒、皮糙肉厚的粗使下人。这要是直接出去，站在队伍前面，怕是不太妥当……太显眼了！容易招来盘问啊！
您看……能不能委屈您一下，往脸上稍微抹点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锅底那层厚厚的黑灰。
林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睛顿时一亮！让苏玥抹锅底灰？弄脏那张让她嫉妒得发狂的绝美脸蛋？这主意简直太棒了！
她立刻换上一副“全是为你好”“姐姐心疼你”的表情，不等苏玥有任何反应，就一个箭步冲到锅边，伸出两根手指，毫不客气地在锅底刮了一大把混合着油污的黑灰，然后转身就朝苏玥脸上狠狠抹去！
“对呀对呀！苏……“小弟”，德安公公说得太对了！安全第一！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就委屈一下！姐姐帮你！”
她动作粗鲁，下手没轻没重，黑乎乎、油腻腻的锅灰瞬间糊了苏玥一脸，连光洁的额头、鬓角散落的几缕乌发和精致的耳朵都没能幸免，原本倾世的容颜顿时变得狼狈不堪，只剩下那双清澈眼眸依旧明亮。
团团在识海内看着林月粗暴的动作和苏玥瞬间被糊黑的脸，气得银发少年虚影直跳脚，金瞳里怒火熊熊：[啊啊啊！妖仙姐姐！那个坏女人！她故意的！下手这么重！脸都弄脏了！疼不疼啊？呜呜呜……团团好想揍她！]
苏玥垂下眼眸平静安抚团团道：[无妨... ...脏污是暂时的。]
而德安在一旁看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林姑娘下手也太狠了！好好的玉人儿被抹成了花脸猫。
不过……效果倒是立竿见影。
此刻的苏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油腻的灰渍掩盖了大部分惊世容颜，看起来倒像个不慎蹭了一脸灶灰、落魄潦倒的世家小公子，虽然那份清贵气质依旧独特，但总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林月看着苏玥这副狼狈滑稽的样子，心里那股嫉妒和恶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她强忍着，故作关切地问德安：“德安公公，这样总行了吧？可以走了吗？”
德安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连连点头：“行……行吧！委屈公子了！”
他连忙安排，指着旁边一辆堆满腐烂菜叶、散发着恶臭的破板车，“林姑娘，您受累，推这辆车！这位公子，您就跟在咱家身后，低着头，千万别出声！千万别抬头！”
林月一听，顿时不干了，指着那辆臭气熏天的板车，声音尖利刺耳：“凭什么又是我推车？
上次出宫就让我推那馊臭的剩菜桶！这次又推这烂菜叶子！脏活累活都让我干？”
她手指猛地指向站在一旁、脸上脏兮兮却依旧气度不凡的苏玥，语气充满不忿，“而她呢？什么都不用干，就在后面跟着？这不公平！德安！你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德安被她吼得头皮发麻，冷汗又冒了出来，连忙陪着笑脸解释，声音带着哀求：“哎哟我的林姑娘！您小声点！小声点！惊动了守卫咱们都得完蛋！
这不是……这位公子他……他气质太出众了吗？站在前面，万一守卫多问两句，露馅了怎么办？
您推车走在前面，吸引点守卫的注意力，咱家带着公子在后面低着头，这样才更稳妥，更安全不是？都是为了顺利出宫啊林姑娘！您多担待！多担待！”
林月顺着德安的手指看向苏玥——虽然抹了灰，但那身段气质，确实不像干粗活的。
万一守卫起了疑心，盘查起来，自己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憋屈，转头对着被自己抹了一脸灰、显得有些呆愣茫然的苏玥，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呃……苏小弟，德安公公说得……也有道理。
待会儿例行检查的时候你别怕，就低着头，站在我身后，千万别出声，千万别抬头。
姐姐我……推车就推车吧！为了咱们能顺利出宫玩，姐姐吃点苦不算什么！”她拍着胸脯，一副大义凛然、为你两肋插刀的模样。
苏玥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牺牲”感动了，又似乎被刚才粗暴的抹灰举动吓到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声音闷闷的：“嗯……我听林姐姐的。”
她顺从地站到德安身后，微微低下头。
德安见状，如释重负，连忙招呼其他几个真正的杂役太监，推起另外几辆装着空筐或杂物的板车。
一行人排成松散的队伍，朝着那扇象征着宫禁边缘的西偏门走去。
西偏门是宫中运送垃圾、泔水、以及一些低等采买的专用通道，守卫相对松懈，但盘查依旧存在。
厚重的包铁木门半开着，门口站着四名盔甲鲜明、手持长枪的御林军士兵，为首的什长是个面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每个人都如同冰冷的石雕。
第一道关卡，德安满脸堆笑地迎上去，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不着痕迹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块分量不轻的碎银子，飞快地塞到那什长手里，声音谄媚：“军爷辛苦！
今儿天热，这点小意思给兄弟们打点酒放松放松！都是些烂菜叶子、空筐子，老规矩，运出去倒掉，绝不耽误军爷功夫！”
什长面无表情地掂了掂手银子，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推着臭烘烘板车、一脸不情愿的林月，又扫过跟在德安身后、低着头、脸上脏兮兮的苏玥。
当他的目光落在苏玥身上时，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这身姿……还有那无意间露出被粗布领口磨得通红的雪白脖颈……这哪里像太监？
而且通身的气派……他心头剧震，但想起不久前顶头上司亲自下达的密令，只能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声音冷硬：“动作快点！别堵着门！”
林月和德安都暗自松了口气。林月忍着恶心，用力推着那臭气熏天的板车，心里把德安和苏玥骂了千百遍，脸上却还得装出恭顺的样子。
第二道关卡设在门外不远处的一个简陋岗亭。这里的守卫更仔细些，需要核对腰牌和采买清单。
德安连忙递上自己的腰牌和一张事先准备好的采买清单，陪着笑脸：“军爷，采买司的，出去处理些杂物，倒腾点东西。”
守卫接过腰牌和清单，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目光扫过队伍。当看到苏玥时，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小太监”虽然低着头，脸上脏，但那站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而且……他身上怎么有股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跟这垃圾场的恶臭格格不入！
他刚想开口盘问，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守卫轻轻碰了他胳膊一下，递了个极其严厉的眼色。
年轻守卫立刻会意，想起上面严令“不得盘查、不得阻拦”，只能强压下满腹疑惑，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看过了，赶紧走！别磨蹭！”
德安和林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推着车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第三道关卡是宫墙外最后一道哨卡，由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盔甲鲜明的御林军骑兵巡逻。
领队的校尉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目光如冰，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煞气。
德安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连忙上前，点头哈腰，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双手恭敬地递上腰牌和出宫文书，声音带着极致的谄媚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军辛苦！采买司的杂役，奉令出宫办差，倒腾些杂物，劳烦将军查验！”
那校尉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支散发着恶臭的队伍。
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个人。当他的目光落在苏玥身上时，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这身形轮廓，这无意间流露的气质……错不了！这绝不是太监！
他虽未见过其真容，但那份清冷出尘、与周遭污秽格格不入的感觉，瞬间让他联想到了，上头可是下了死命令的！
校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纹丝不动。
他接过文书，随意翻了翻，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德安和林月紧张到发白的脸，最后又深深看了一眼低着头、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颤的苏玥，声音不带一丝情绪：“腰牌无误，文书齐全。放行！”他勒马让开道路，身后的骑兵也随之分开一条通道。
德安和林月如蒙大赦，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们连忙推起板车，带着苏玥和其他杂役，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宫门范围。
直到走出老远，彻底离开了守卫的视线，两人才敢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宫墙根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黏腻冰冷。
德安抹了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污渍，小跑着追上来，对着林月和苏玥，脸上重新堆起讨好的笑容，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哎哟我的两位……祖宗！可算是出来了！咱家这心啊，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喘匀了气，压低声音，几乎是恳求地说道，“二位……贵人！听咱家一句劝！玩归玩，乐归乐，切记！切记！申时末之前，一定要回来！回来时，务必换上这身太监服！只能走西偏门！千万别走错了门！
还有……腰牌文书咱家可只给了一份，你们俩……得一起回来！记住了吗？千万记住了！否则……否则咱家这颗脑袋，怕是真的要搬家了！”他最后一句，带着哭腔。
林月看着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之前她一个人出宫时，这死太监可没这么仔细叮嘱过！现在倒装起好人来了？
肯定是看自己“照顾”了他两次生意，想拉拢她这个“回头客”！
她心里得意，面上却敷衍地摆摆手，语气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啰嗦！烦不烦！我们走了！”她一把拽住苏玥的衣袖，迫不及待地就要离开这肮脏之地。
苏玥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此刻才微微抬起脸。
黑灰掩盖了她大部分惊世容颜，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看着德安轻轻说了一句：“公公放心，今日……多谢了。”
德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林月却已经不耐烦地拉起苏玥的衣袖，力道之大，让苏玥踉跄了一下：“走啦走啦！别听他啰嗦！大好时光，别浪费在这臭烘烘的地方！”
她拽着苏玥，头也不回地朝着宫外那喧嚣繁华、人声鼎沸的长街快步走去...
德安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消失在街角涌动的人潮中，尤其是苏玥那抹即使狼狈也难掩风华的背影，心头那股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摸了摸自己油腻的胖脸，喃喃自语，声音带着迷茫和恐惧：希望这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师父说的……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