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疲惫

苍白如纸的脸颊终于泛起一抹新雪初融般的浅绯。

她微怔了一下，仿佛才真切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轻松，那双翦水秋瞳里褪去了痛苦凝成的霜雾，重新变得清澈透亮，粼粼眸光仿佛揉碎了殿内万千烛火，又似倒映着漫天星子，澄澈见底的眼底，此刻只盛着一个身影——眼前的太子轩辕御辰。

这份骤然卸下的沉疴所带来的微妙放松感，甚至让她下意识忽略了平日那份深入骨髓对他君威的敬畏。

她唇角不自觉弯起一个极其纯粹的微弱弧度，像是初春绽开的第一朵小花苞。

声音里还带着重伤后沙哑的鼻音，却浸着江南水汽的软糯温甜，如同新酿的桂花蜜：“谢谢……殿下。”短短三字，尾音轻扬，带着一种平日里绝难在她身上看到近乎依赖的轻快。

轩辕御辰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因这抹浅笑而骤然焕发光彩的面颊上，那抹笑意极其短暂，却纯净得毫无阴霾，仿佛洗尽铅华的澄澈琉璃。

甚至比那盏盘龙灯折射的霞光更为耀眼，让阅尽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也罕见地微怔了半分。

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那双盛满感激的澄澈眼眸里，那份浸入骨髓的畏惧竟似乎……消减了几分？她此刻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座坚固可依的山。

殿内烛火无声跃动。“嗯。”轩辕御辰的声音平静依旧，却少了几分渗入骨髓的寒意，“回去，静养。

伤愈之前，不可擅动内气，更不得再与人动手。”他难得补充了一句清晰的医嘱。

“嗯！”苏玥用力点头，这片刻的轻松感让她忘记了繁琐的宫规，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探入宽大的袖袋深处。

那只擦净了血污、莹白如暖玉的小手摸索片刻，便稳稳取出那枚象征着约束与自由的蟠龙玄铁令牌。

她微微倾身向前，双手托着那块触感冰凉沉重的令牌，极其郑重、却也带着一种坦然的放松感，递向轩辕御辰：“殿下，还您。”

动作间，她腕间那条垂落的流云素雪绫无意识地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也因主人卸下了重负而轻盈欲飞。

她那因重伤初愈而短暂失却了恐惧的目光坦率、清澈地望向他眼底，像一只短暂放松了警惕的小白兔——纯粹得近乎无邪，再不复平日强撑的冷静与拘谨。

轩辕御辰深邃的目光在她递来令牌的指尖上微微一顿——那双手指虽还略显冰凉，却极稳。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此刻微妙的不同。她不怕了，至少，在这一刻，因那份浑厚内力抚平了痛苦而产生的本能的松弛感，让她短暂忘了他这位东宫太子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他没有多言，只是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擦过她微凉的指尖，稳稳捏住了那枚玄铁令牌的边缘，指尖感受到令牌上似乎还残余着一丝温度。

令牌离手，苏玥仿佛彻底完成了此行的使命，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些许，“臣女告退。”

她依言再次躬身行礼，动作虽因内伤初愈还带着一丝绵软，却流畅自然许多，带着一股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她转身，朝着殿门方向走去，步履虽仍显虚浮，却轻快了几分。

当她抬手推开那扇沉重殿门时，一道清冷的月光恰好如水银泻地般从门外流淌进来，瞬间将她纤细的身影笼罩其中。

夜风乍起，穿过敞开的殿门缝隙，吹拂起她臂弯间垂落的雪纱流云绫。

素白的长绫随着涌入的夜风，轻柔地在光影中舒卷飘舞，月光将她的剪影勾勒得如梦似幻，乌发微微飘拂。

衬得那单薄挺直的背影竟显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与清泠，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那翻飞的素绫乘风而起，融于殿外那溶溶月色之中。

轩辕御辰立于殿内辉煌烛火未及的阴影里，静静凝视着那消失于清辉中、宛如月下惊鸿般孤绝清冷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枚尚带微温的蟠龙玄铁令牌——那里正清晰地烙着一个染血少女短暂卸下所有防备后，那抹纯粹坦然的暖意。

沁芳斋厢房内，林月连身上的月白锦袍都懒得去解那些复杂的盘扣。

她只是极其粗暴地将那身还沾着外面尘土的锦袍团了团，如同丢弃累赘般用力甩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她把自己像一袋沉重粗砺的沙石，狠狠地砸雕花木床上。

几乎是脸刚贴上的枕头，一声沉重压抑着无尽疲惫和闷气的鼾响便从她鼻腔深处闷吼出来——她瞬间便沉入了无知无觉的梦境。

此时静竹轩内， 小青和小荷早已备好温度适中的净水。两人红着眼眶，强压着心中翻腾的担忧与后怕。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为苏玥擦去脸上凝固的血污，洗去指缝尘泥，换上干净柔软的素白寝衣，理顺那凌乱纠缠的乌黑长发。她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小姐身体的微颤，却不敢多问一句。

“下去歇息吧……”苏玥的声音带着精疲力竭的沙哑。

“诺……”两人低声应着，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无尽的疲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当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与人声，苏玥最后一丝强撑的精神彻底溃散。

她几乎是跌入锦被之中，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满了万载寒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气力都尽数消散。

沉重的眼皮无力地合拢，意识如同被无形的潮水吞没，瞬间便坠入了无边的混沌与黑暗。

识海深处，团团凝成的银发少年虚影悄然靠近。他看着意识沉眠深处那个黯淡模糊、缩成一团的光影核心，金色的眼瞳里溢满了无边的心疼与温柔的守护。

少年的虚影伸出半透明的手指，隔着无形的壁障，轻轻地，在那光团上仿佛虚抚了一下，带着哽咽般的电子音悄然低语：

【妖仙姐姐……太难……太苦了……快睡吧……团团守着你……晚安……】

与此同时，谨王府内，玉衡殿中，烛火燃得如同焚尽黑夜的白昼。

轩辕霁珩仅着一件柔软如流云的月白寝衣，赤着一双完美无瑕的足踝，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了心魂的困兽，在毛毯地面上焦躁地来回踱步。

殿内那能静心凝神、价值万金的“冰魄伽罗”冷香，此刻非但无法平复他心绪，那清冽的幽香反而像在嘲讽他此刻心底翻腾不休的戾气与……前所未有的探究欲。

他猝然停在巨大的云母屏风前。屏风素白莹润，映出他此刻的侧影：墨发如瀑倾泻而下，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那张往日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凝着寒霜，紧抿的唇线泛着青白，仿佛淬了冰刃的寒铁。

修长的手指狠狠收紧，手腕上那串价值连城、传承自前朝高僧的紫檀沉香嵌宝佛珠，在可怕的巨力下发出即将碎裂的“咯吱”悲鸣。

“查！”

一声低吼骤然炸响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带着森冷寒意与焚烧一切的怒意！

“动用墨影阁所有力量！给本王把京城掘地三尺！一寸寸翻过来！无论任何代价！”

“便是九天玄女临凡！”

轩辕霁珩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斩钉截铁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与刻骨的执念：

“本王——也要知道她是谁！”

玉衡殿内，灯火煌煌，映照着他眼底翻腾的无边暗流与那永无休止的不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