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野马
紫檀雕花长榻隐于殿阁最深处巨大蟠龙影壁之后的高台上。
轩辕御辰的目光并未离开书卷,但殿门开启、那纤影踏入的瞬间,殿内空气微妙地发生变化,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此刻混杂着浓厚血腥气与淡雅体香,尽在其感知之中。
他看着她如同被灯火炫目的迷途小鹿般,茫然无措地立于殿心,怀中那盏流溢着梦幻霞光的九曲盘龙灯并未沾染半分血迹。
可与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反差,她竟丝毫感知不到自己刻意施加的气息?这重伤之下,五感封闭至此?
他无声地移步,如同行走在时间的夹缝中,悄然来到她身后丈余之地。
目光扫过她此时脆弱无比的娇躯,那沾满血污、无力垂落的披帛,以及衣裙上越发鲜明的朵朵红梅——那都是他皇叔留下的“杰作”!
一丝冰冷刺骨的寒意在他眼底凝结,但那冰层之下,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烦躁。他倏然开口,声音如同极地冰原刮过利刃的寒风,猝不及防地刺破死寂——
“表妹伫立殿中…是观此灯火,思及宫外烟火璀璨么?”
苏玥的身形猛地一颤,腕间玉镯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如受惊的蝶翼振颤。
她仓皇转身时,额角濡湿的发丝甩落几缕,灯影恰好勾勒出她失血的面颊——本是苍白如雪的肌肤被烛火镀上层薄红,竟似寒梅映雪般惊心动魄。
那双迷蒙的眸子就这样直直撞入轩辕御辰深沉如古井的眼眸中!
“殿下!”她惊惶低呼,慌忙便要屈膝行礼。身体刚动,胸腔间被强行压下的剧痛瞬间如野火燎原!
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攥紧心脏,眼前骤然发黑,一阵足以撕裂心肺的剧烈呛咳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咳…咳咳…
她下意识用袖掩唇,另一手因剧痛无法维持平衡,“九曲盘龙灯”沉得让她手臂剧颤!
新的血渍迅速在素白的衣料上晕开,顺着紧抿的唇角蜿蜒而下,在颌线处凝成摇摇欲坠的血珠。
即便如此,她仍强撑着要完成行礼的动作,膝弯却软得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如风中残烛般晃了晃。
当她重新抬头时,睫毛上已凝了层水汽,嘴角挂着血丝,破碎的眸光像冰面下挣扎的火焰,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藏着不肯熄灭的倔强,直看得人心里发紧。
看着眼前这一切,轩辕御辰心中那丝冰冷的寒潭,第一次被一个念头击中:“皇叔这掌…着实不留余地。”
但面上,那冰封般的冷峻却未曾松动分毫,他向前迫近一步,仿佛连空气都能冻结的威压瞬间笼罩苏玥,声音带着冷冽:
“表妹今日…可有何事,欺瞒于孤?”
苏玥受这威压所慑,纤弱的肩膀微微瑟缩。她抬起那双懵懂又带着惊悸的眸子看着轩辕御辰,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诘问。
长睫微微颤动,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中划过一丝恍然大悟般的慌乱,随即又被巨大的委屈覆盖:“难道…殿下是指…我不该…不该冲撞了谨王轩辕霁珩?”声音带着哭腔,眼尾瞬间泛起微红,“臣女…臣女实在……”
不待她说完,太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以为她要吐露武技之秘,截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宽容”:“哦?既已知晓,便从实招来。”
苏玥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急切的慌乱与铺天盖地的委屈:“殿下明鉴!臣女非是有意得罪谨王殿下!实在是…实在是那谨王!他…他狼心狗肺!”
她几乎泣不成声,“他…他见那可怜的小乞丐孤苦无依,竟…竟想强行掳走!光天化日之下行此禽兽之事!
我…我见他凶相毕露,心里害怕极了…才…才学着殿下平日清冷威严的模样…板着脸…死死瞪着他说‘不行!’…我…我真不是故意得罪那...那衣冠禽兽竟…位高权重的谨王啊!呜……”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落地面,肩膀剧烈耸动,仿佛承受着世间最大的冤屈。
太子:“……”
太子的气息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她哭诉的焦点,全然集中在“冲撞亲王”的惊惶与对乞儿的保护上,与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毫不相干!
那点“满意”瞬间冻结、碎裂。他眼底深处的寒意骤盛,面上却不显山露水,顺着她的话,声音如冰面划过碎冰,紧追不放。
“仅止于此?孤问的是——还有何事瞒着孤!”
苏玥跪在地上,猛地止住哭声,抬起那张泪眼朦胧、苍白中透出不正常红晕的脸颊。
她睁大那双如同浸在寒潭水晶中的眸子,里面盛满了最纯粹的无辜与困惑,眼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眼神无声地、一遍遍地询问着:‘还有?殿下指什么?什么事?臣女不明白……’
这份极致的懵懂与茫然,仿佛是对那身骇人武功浑然不觉。
太子心底那点被愚弄的燥意几乎要破开冰层。他眸光陡然锐利如寒刃出鞘。
“好一个无辜!孤——竟不知!孤这位‘体弱多病’的表妹,何时竟练就了足可与宗师比肩的内力!更习得那般匪夷所思的轻功奇术、音杀诡法、绫战机变!道来!”
这指控如此尖锐,直指核心!苏玥小嘴微张,脸上那份无辜的惊愕被放至最大,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最不可思议之事。随即,那茫然竟瞬间褪去,换上一副近乎“理所当然”的懵懂诧异,脱口而出:
“可殿下……您也未曾问过臣女呀?”
那语气,带着三分委屈,三分不解,四分纯然的天真——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如同没问过她喜欢吃什么一般理所当然。
“难道……习得些功夫强身健体……也需要时时禀报殿下么?”她小声补充,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无辜的困惑,像是被质问吓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染血的肩膀。
轩辕御辰:“……”
一口无形的郁气猝然堵在心口!他几乎被这直白又无辜到了极点的反问噎得气息不畅!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他幽深的眸子死死盯住跪在冰冷地砖上、满身狼狈血痕却显得无比“理直气壮”的少女。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
最终,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将那份突兀的滞涩强压下去,声音低沉得如同暴风雪前最后的平静:
“好。那孤此刻——便问你。”他上前半步,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刮过她每一寸筋骨,每一缕气息,“你这身能匹敌宗师的修为,究竟从何而来?究竟……还隐藏着何等人不知的根底?一一道来
苏玥被这凌厉的威压迫得身体微微后倾。方才那懵懂与“理直气壮”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巨大的哀伤瞬间笼罩了她全身。她低下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小半张脸,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浸透了血泪的泥沼中艰难拔出:
“殿下……贵人多忘事……”
殿内的烛火仿佛随着她的声音黯淡了几分。苏玥缓缓抬起泪眼,目光投向殿顶盘旋的蟠龙雕饰,却仿佛穿透了岁月风尘。
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来,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开始叙述道:“家父……本为江湖中人……”语声哽咽,“他与娘亲真心相爱后……便有了我。
可怜娘亲在怀我之时,不幸遭了家父仇敌的暗算,身中剧毒。娘亲拼却性命诞下我……却因毒伤早产……最终……撒手人寰……”泪珠无声滚落,打湿了膝下的冰冷地砖。
“而我……甫一落地,便承了那蚀骨胎毒……从小体弱多病,筋骨如枯草,根本无法习练拳脚武功……”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洞,带着一丝仿佛被冰冷回忆浸泡过的暖融融,“爹爹心疼我……只传了些轻身逃命的法门。他总说:‘玥儿啊……遇事莫逞强……打不过……咱就跑!跑得够快……命就够长!’
“就为了爹爹这句话……”她眼中光芒闪动,带着努力过后的脆弱满足,“我拼命苦练轻功身法……练到最后啊,爹爹施展浑身解数,也抓不住我了……那几年光景,虽清苦,却是臣女最快乐的日子……”
温暖的笑容被狰狞的狰狞撕得粉碎!
“直到那天!”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爹爹浑身是血,他……他胸前插着断掉的刀剑……像个血人儿似地闯回家……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对我说:‘玥儿,爹撑不住了……答应爹,一定要活下去!
爹和你娘亲会在天上看着你……护着你!’……爹爹颤抖着,拿出娘亲留下的这条银绫……”她无意识地、珍重地抚摸着腕间的流云素雪绫。
“他说……这原本是想留作我的及笄之礼……可惜……爹等不到了……”大颗的泪珠终于崩溃决堤,呜咽声压抑在喉咙深处。
“爹爹……他拼着油尽灯枯,竟将毕生修炼的浩瀚真元,以秘法强灌入我这先天不足、近乎枯竭的经脉……”她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在用灵魂重温那经脉寸断、气血逆冲的至痛时刻。
“随后,他掏出娘亲的那枚玉佩,塞进我手心,催我速去江南寻舅父……话音未落……爹爹……他……就……去了……”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
“我把爹娘合葬了……带着玉佩和银绫……孤身一人去了江南……”
“舅父一家……待我极好……视如己出……可是……”绝望彻底淹没了她,“爹爹强行灌入的力量太庞大……太霸道了……
我这残破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伤势反而更糟糕了……舅父求遍了江南名医,诊金花了无数……却都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下……才将我送来京城……托付于殿下照拂……”
识海深处,团团的金瞳里盈满了泪水:【呜呜呜……妖仙姐姐你太能编了!太惨了!团团要心碎了!】
苏玥立即在心底制止:【‘噤声,别穿帮。’】
接着她抬起朦胧泪眼,看向太子的目光中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感激与深深庆幸:
“幸得殿下仁慈……赐药……又有太医精心调配温补方剂,日夜调理……我这几近枯毁的奇经八脉……才一点点被温养、恢复生机……
爹爹留下的那股如渊似海的磅礴真元……也终于……终于能够被我慢慢引导、收束归入正途……”她微微停顿,像是虚弱地喘息,又像是努力确认着什么,“或许……正因如此……殿下今日才觉……觉出臣女体内这股……被错认为是宗师境的力量吧……”
她喘息着,努力平复汹涌的情绪,手指紧紧抓着那盏沉重冰冷的盘龙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点点完成心愿的执拗。
“至于……至于出宫……臣女听闻……听闻这九曲盘龙灯……模样如真龙一般……”她目光落在怀中的灯上,眼底深处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殿下对臣女……恩同再造……臣女实在无以为报……就想着……”她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声音虽细弱却清晰无比,“鼓足勇气……向殿下求了出宫令牌……只希望能……把它带回来…送给殿下……”
“出宫后……想起之前小青做秋千的时候说她爹爹之前教过她木工活计……我就想她们应该许久没见过父母了吧!便让她们回家探望父母了……”
“然后……就遇到了那个可怜的男孩……在看着人家天伦团聚……”苏玥的声音再次哽咽,“我想起了我的爹娘……就想帮帮他……他便一路跟着我……”
“之后……就遇见了……那个……那个坏心肠的谨王……”她显然不想再提那段凶险的冲突,“晚上……在灯会……我……我是冲着灯去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点羞赧和一点点难以置信的微光:“原本……灯台上挂满了彩灯……该是猜灯谜的……不知怎么……突然……就改了规矩……要……比武才能得那盏龙灯了……”
“我看着那盏流光溢彩的龙灯……想着……想着爹爹是那么厉害的人……他留给了我毕生的内力……”她的脸上浮现一种既懵懂又坚决的神色,“我想……我应该……也……也……‘很厉害’吧?”
“殿下……我当时就想……殿下对我那么好……我只想……只想把它拿回来送给殿下……报答殿下的恩情……”她鼓起勇气直视太子,那眼神清澈得让人无法怀疑,“大着胆子……我就……就上前去了……那个守擂的壮汉好凶……好高大……可……可能是爹爹之内力厉害的原因……我……我竟然……真的……把他打下去了……”她的语气充满了稚气的惊讶和对“爹爹”的信任。
“眼看……就要拿到灯了……”她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后怕席卷而来,“那个……那个谨王……他……他又出现了!他要挑战我……我……我不得不……不得不跟他打……还好……还好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连回忆那份凶险都让她浑身发冷,“……结局是好的……”
终于说到最后,她的神情放松了一点:“离开时……那孩子……他……他说想要去参军……我……我让他去天枢亲卫营……”
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子,带着一种纯净的信赖,“因为……我知道……那是……殿下的军队……在那里……他……他总该是安全的……”她低下头,脸色苍白,身体因剧痛而微微发颤,如同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太子轩辕御辰的目光牢牢锁在下方那个跪在地上、因剧痛而颤抖的染血身影上。
深不见底的冰眸之中掠过惊涛骇浪,转瞬压入冰渊!以往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此刻如同被无形的线贯穿。
- 为何初探查时气息微弱、经脉枯涩紊乱?——胎毒侵蚀根本,父传内力又如狂流冲进枯井,双重摧毁!
- 为何入宫后“病弱之躯”逐渐好转?——竟是自己的“试探”药汤本意或为检验她是否假病弱,与后续太医循循善诱的温补方子,如同春雨浸润枯木,在无意中滋养了那早已千疮百孔、乱如麻团的经脉,使其恢复了部分生机,也间接疏通了淤塞!
- 她为何执意出宫?甚至不惜向他乞求出宫令?——是……听说“那九曲盘龙灯……它光华璀璨,宛如真龙降世……她想将它……献给孤……以……以报孤的照拂之恩……”一切的动机,在这一刻严丝合缝!
他看着她怀中那盏完好无损没有染血的“谢礼”。心中那座亘古不变的冰山,仿佛悄然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一股极其陌生、名为“动容”的情绪无声无息地窜入冰缝。
【妖仙姐姐!大冰块太子好感度+3%,目前飙到18%啦!】团团的声音里满是雀跃,激动得周身金光一闪一闪的
苏玥将识海里团团亢奋的叫嚷自动忽略掉,她用衣袖内里干净的部分,一点点地擦拭手背上沾染的血污。
哪怕指尖止不住地发抖,她依旧擦拭得极其认真,直到双手洁净,才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冲刷得如寒星般的眸子,牢牢凝望着轩辕御辰。她双手高高举起那盏在殿内万千烛火下流转着梦幻七彩霞光的灯,捧到了太子的面前。
龙身鳞甲上的瑞光倾泻而下,倒映在她清澈见底的瞳孔最深处,燃起一簇纯粹的只为感恩的灼灼火焰:
“殿下……送给你。”
轩辕御辰的目光从灯身完好无损,移到她因失血而异常冰白的指尖,最终定格在那簇倒映在他眼中的奇异星火之上。
他沉默地迈步上前俯身,并未去接那盏灯,而是伸出修长有力却带着惊人热度的手,一把稳稳握住了她冰冷脆弱的手腕,拖住她摇摇欲坠的娇躯。
“起来。”声音低沉,却似乎将那层厚厚的冰霜融化了一丝。
苏玥被他稳当地搀扶起,站直身体。
“伤后气海翻涌,真元散乱,可有调息归元之法?”他问道,目光审度着她惨白的脸色。
苏玥茫然地摇头,像个初涉武学的无知孩童。
轩辕御辰看着她这份全然的懵懂,眼底深处划过一丝无奈。他无声地低叹一口气,伸出自己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放上手来。
苏玥依言,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一只冰凉如白玉的小手伸出,放了上去。
轩辕御辰那骨节分明的大手瞬间包裹了她的小手!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浑厚内力,自他掌心汩汩渡入她那被轩辕霁珩掌力摧残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经脉!
这股力量如同拥有生命的灵物,精微细致到了极致!它温柔而精准地抚平乱窜的阴寒劲气,疏浚因掌力震荡而扭曲闭塞的脉络穴窍。
小心翼翼地梳理引导着苏玥体内那些残存却躁动不休、随时可能反噬的本源真气,耐心地引导它们沿着受损的奇经八脉重新归位,如涓涓细流般开始平缓运行。
时间在两人掌心相贴、内力交融流转中无声滑过,殿内只余烛火燃烧的噼啪和那令人心悸的平稳内息脉动之声。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缓缓收回。
苏玥瞬间感觉胸肺间那种火烧火燎的撕裂感大大缓解,喉头那股腥甜也被强压下去。体内那股濒临失控、冰寒交错的乱流终于平顺下来,如同驯服的野马被套上了缰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