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回宫
“客归处”客栈三楼，“听风阁”。 苏玥强撑着剧痛与虚弱的身体走入房中，每一次呼吸都牵引着内腑撕裂般的痛楚。
轩辕霁珩的阴狠内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她经脉处穿梭肆虐。
她轻轻倚在门框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虎子紧跟在身后，他那张洗干净后显得格外清秀的小脸上，此刻布满了担忧与焦虑，乌黑的眸子紧紧锁在苏玥苍白染血的容颜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苏玥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努力在眉眼间凝聚出惯有的温柔，看向虎子。
她的声音因伤势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温和如水：“虎子……”她顿了顿，眼神坦然而真诚，“我其实是宫里的人。
宫门……深似海，不比外面自由。你，愿跟我回宫么？或者……你心中可有其他的打算？”
这问题问得平静，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虎子心间荡开层层涟漪。
虎子的黑眸死死盯着苏玥，那些跟随她这一天的记忆——温暖的饭食、干净的衣服、不畏权贵庇护他，还有此刻她苍白面容上刺目的红——如同火炭在他心底烙刻。
一个念头在翻腾中迅速凝聚成形。他猛地抬头，——他想要变强！强大到足以护住眼前这位将他从泥泞中拉起的仙子姐姐！而不是成为需要她庇护的累赘！
“仙……仙子姐姐，”虎子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绷和勇气，眼中闪烁着近乎莽撞的决心，却又夹杂着一丝怕苏玥生气的忐忑，“我……我想去参军！”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苏玥眼中没有丝毫责备，清澈的眸子里只有平和的理解与尊重：“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支持你。
前路虽如迷雾重重，是沟壑还是坦途难以预测，但记住——脚下的每一步，都由你自己踏出，它的意义，也只属于你。”
虎子见苏玥非但没有一丝不悦，眼神中反而透出包容与鼓励，那点慌乱瞬间消散。
只余下更加坚不可摧的决心：“嗯！仙子姐姐说得对！我自己选的路，爬也要爬到尽头，绝不后悔！”
识海中，团团既揪心于苏玥不断恶化的伤势，又为虎子的选择震动：【妖仙姐姐！这小子……骨头倒是挺硬！】
苏玥微微颔首，探手入宽袖，摸出几块泛着银光的碎银，递到虎子面前：“我能帮你的，实在有限。
这点碎银你拿着，她的眼神严肃而认真，“记得先去掌柜那里换成更零散的铜钱， 日常花销时，铜钱不起眼，会安全许多。”
她语气加重，目光紧锁虎子双眼，“还有，若真下定决心从军，务必去“天枢亲卫营”！那里训得狠，规矩压死人，棍棒是真会打断骨头的。”
她话音一顿，语气转为斩钉截铁，“但！”她直视虎子，“只要你骨头够硬！脊梁不弯！在那地方，就没人会因为你弱，就敢来无故欺凌！
更没人敢把黑手伸到军功簿子上！‘天枢’里能爬上去的，都是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堂堂正正砍杀出来的硬骨头！记住了吗？”
虎子听着苏玥字字句句都切中他心底最深的顾虑与渴望，为他规划未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楚，汹涌地冲撞着他的心口，瞬间红了眼眶。
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对着苏玥俯身，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地砖上！
苏玥看着他紧绷得如同弓弦的背脊剧烈起伏着，良久，才轻声道：“好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虚弱，“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我……得赶在戌时末之前回宫了。”说完，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提起桌边那盏在烛光下流淌着七彩霞光的“九曲盘龙灯”。
琉璃灯身上蜿蜒的赤金龙鳞，映着灯座和龙爪处未干涸的几道刺目暗红血痕，在摇曳光影中透出诡异而神圣的美。
虎子慌忙站起，想要相送，却见苏玥已转身，步履虽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房门。
灯影在青砖地上明明灭灭，将她离去的背影揉碎成一弯细柳的剪影。
广袖垂落的弧度裹着风的形状，每一步轻颤都似枝头将坠未坠的梨花，直到那抹纤影彻底溶进楼梯口的墨色中。
虎子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攥紧着手中的碎银。
刚踏出客栈，彻底消失在虎子视线之外，苏玥强撑的意志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噗——！”
被压制的鲜血，控制不住的狂涌而出，尽数喷洒在素白的前襟，绽开大朵触目惊心的暗红“梅花”！
她脚下虚浮踉跄，如同踩在烧尽的棉絮上，唯有扶住冰冷粗糙的石墙，才堪堪稳住身形，不至于瘫软在地。
【妖仙姐姐！呜呜呜…心疼死团团了！】识海中团团的虚影急得金光乱颤，【不然……不然我们再兑换一颗‘回春丹’吧？别管欠多少积分了！债多不压身！身体要紧啊！】
苏玥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挣扎，却异常清醒：【不可……今日掀起的风波……太过……咳咳……”她又咳出一丝血沫，“太子轩辕御辰……必然已知晓我会武……更疑我隐瞒实力……若此刻伤势莫名复原……岂非……雪上加霜？】
她努力调匀紊乱的气息，那薄纱之上，衣裙之上，袖口之间，已处处沾染着点点暗红，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夜风吹过，带走一丝血气的腥甜，留下冰冷的绝望美感。
距离约定的戌时末尚有时间，苏玥忍着撕裂般的痛楚，提前来到了巍峨的宫门前。高大厚重的朱红宫门紧闭着，墙头灯火森严，值守的御林军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宫墙缓缓滑坐在地，脊背贴着坚硬冰冷的砖石，才勉强找到一点支撑。
她微阖双眸，纤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眉头紧蹙，将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压制胸腔内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濒临失控的内力乱流上，连指尖都疼得微微发颤。
与此同时，京城的暮色里流淌着两股不同却同样温暖的细流：
城西陋巷深处，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小青怀里紧抱着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
母亲枯槁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布满皱纹的眼角噙着浑浊的泪：“丫头……在宫里头……要好好跟着小姐……”
包袱里，一小坛压得实实的酱菜散发着咸香，几块熏得油光发亮、带着山野气息的腊肉被草绳仔细捆好，几双厚实的新纳棉鞋垫，边角处仿佛还残留着母亲熬夜飞针走线留下的微温。
“鞋垫……你和小荷丫头一人一半……夜里凉，千万护好脚脖子……腊肉……想办法让小姐尝尝……”
小青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爹…娘…你们放心！我记住了！”她狠心转身，融入渐深的夜色，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城东南角一处更显逼仄的院落前。小荷提着一个磨得油亮的小藤篮，里面是父亲从缸底小心舀出的咸菜和一包弟弟用攒下的私房钱买的、炒得香喷喷的豆子。
小弟抱着她的腿，小脑袋在她腿上蹭着，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不走……”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粗糙的手一遍遍、缓慢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眼中无声流动着不舍、担忧与祝福：“荷儿……好好的……”
小荷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干瘦黝黑的弟弟，又深深看了眼沉默的父亲和含泪的母亲，接过藤篮，转身走进巷口阴影，每一步都带着离家的沉重。
灯火通明却又行人寥落的朱雀长街中央。两个带着各自牵挂与疲惫的身影，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在灯下的轮廓。
“小青姐！”
“小荷！”
惊喜欢呼瞬间撕破沉闷的夜色！两人小跑着迎向对方，脸上带着旅途劳顿后的尘土与难以掩饰的激动，紧紧拉住了彼此的手。冰冷的手指相互传递着温度。
“瞧！我爹娘硬塞的！”小荷献宝似的举起小藤篮，咸菜和炒豆的混合气味飘散出来，“咸菜，香豆子！”
“我这儿也是！”小青拍了拍怀里的蓝布大包袱，声音带着点鼻音，“腊肉、新鞋垫！你娘身子骨好些没？我娘问好呢！”
“好多啦！谢谢青姐姐记着！你家小石头还那么皮？”
“结实着呢！翻墙头比猴还利索！”小荷笑起来，眼睛弯弯。
两个女孩一边交换着归家的琐碎温暖，一边互相打气着想起宫里的苏玥小姐，言语间那份近乎虔诚的感激与誓死效忠的心意无比清晰，脚步不由得加快，向着那森严宫门的方向匆匆赶去。
当小青和小荷喘着粗气跑到巍峨宫门前时，两人同时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
倚靠着冰冷宫墙的那个单薄身影——是苏玥小姐！更让她们肝胆俱裂的是，小姐那一身素净雅致的白裙上。
竟有大片大片妖冶刺目的暗红血污！那血点如同泼墨般散开，在宫灯惨白的光芒下怵目惊心！
“小——姐——！”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寂静！小青手中的包袱差点脱手，小荷的藤篮更是“哐当”一声撞在地上。
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苏玥面前，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怎么了？伤哪了？怎……怎么会流这么多血？”伸出的手悬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连碰都不敢碰一下那染血的衣襟。
苏玥被惊呼声惊动，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帘。透过已被鲜血浸透、紧贴在面颊上的薄纱，她看清了小青和小荷眼中那份最纯粹的担忧。
她吃力的缓缓摇了摇头。胸腔里的剧痛和内息紊乱让她开口极为艰难，声音嘶哑破碎，气息断续：
“莫怕…无事。”她停顿一下，努力吸入一口气，“方才……出了点意外，溅了一身。”
她避开受伤的话题，用尽量平稳却难掩虚弱的气声说道，“不是我的血……别自己吓自己。”目光中带着一丝强装的安抚。
识海中，团团急得抓耳挠腮：【呜呜……为什么不告诉她们呢……】
苏玥的意志坚若磐石，在识海中沉声道：【知道也于事无补。多一个人知道，不过是让她们在这深宫更添一份无用的惶恐与风险。无知方得安宁。】
小青和小荷死命盯着苏玥。她脸色白得像被冰水浸泡过，眼神疲惫不堪，却竭力维持着一丝镇定。
听着她否认血是自己的，那颗因极度恐惧而疯狂跳动的心脏似乎被强行按回了胸腔。
两人强迫自己去相信小姐的解释——她只是被血溅到了……对，一定是这样！
“小……小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青喃喃重复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咒语，一边颤抖着和小荷一左一右，极其小心地搀扶起苏玥虚软的身体。
也就在起身的瞬间，两人才完全看清一直被苏玥半掩在身侧那散发着惊心夺魄之美的琉璃灯——九曲盘龙灯！
玲珑剔透的淡紫琉璃精雕出蟠龙姿态，龙身每一片鳞甲都以巧匠心思嵌入金银砂砾与细碎夜明粉末。
此刻烛光穿过，龙体内部折射出无数光点，流光溢彩，宛如银河倒倾，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霞如同神祇吐纳的云雾，萦绕着龙身氤氲流转，变幻莫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神圣光辉。
“老……天爷……”小荷倒吸一口凉气，声音被这神迹般的华美冲击得失声。
“是……是真的龙神显灵了……”小青也看得痴了。
苏玥见她们注意到灯，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轻轻伸出那只没有染血的手，示意小青：“帮我拿着它。”
小青连忙双手并用，稳稳接过那沉重冰冷的琉璃灯座，动作轻柔无比。
苏玥扶着墙艰难地站稳。素白裙摆擦过冰冷的地砖，沾染的血污在宫灯下更显妖艳。
她对守卫亮出蟠龙玄铁令牌，守卫验过苏玥手中的蟠龙玄铁令牌，又扫过她浑身血迹和丫鬟们苍白惊惶的面容，只当是在宫外遭遇了意外冲突，未敢多问，依令开了宫门侧边小门。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喧嚣尘世。宫内一片死寂，只余下脚步声在空荡宫道上孤独回响。
踏入东宫那令人心弦紧绷的范围后，空气凝滞得更加可怕。
苏玥停下脚步，伸手稳稳从小青手中接过了那盏流光溢彩九曲盘龙灯，灯笼的光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你们先回静竹轩。”她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去还给殿下出宫令牌。”
小青和小荷看着她惨白如纸的面色和那摇摇欲坠的身姿，眼中忧惧几乎要溢出来，但深知宫规森严，更不敢违逆小姐的命令，只能含泪应道：“诺……”两人一步三回头，带着满腹的忧虑，朝着静竹轩方向离去。
目送着小青和小荷消失在重重宫墙的阴影中，苏玥强提的那口气骤然松懈！眼前一阵发黑，身形剧烈地晃了几晃。
她猛地伸手抓住近旁一棵古树的枝干，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胸腔内翻江倒海，她急促地喘息着，鲜血不受控制地从紧绷的唇角再次溢出，沿着白皙的下颌滴落，在早已血迹斑斑的衣襟上晕开新的印记。
待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稍稍平息，体内那股轩辕霁珩留下的阴寒掌力被强行压下少许。
苏玥深吸一口气，提起那件光华流转的九曲盘龙灯，朝向东宫深处那片象征着最高权力核心的宫阙——承晖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