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温情

她将换下来的太监服揉成一团,像丢垃圾一样扔在一边,趾高气昂地走出了宝华坊,留下一地惊掉的下巴和伙计们看着她背影悄悄撇嘴的鄙夷眼神。

随后,她昂起下巴,像一个刚打了胜仗却又不甚协调的“将军”,趾高气昂地大步跨出了宝华坊的门槛。门内,伙计们脸上的谄媚笑容在她转身的瞬间就垮了下来。

几个年轻伙计对着她刻意晃动的背影悄悄撇嘴,眼神里充满了看傻子似的鄙夷和不屑:真是个暴发户土包子!拿了那么大的蓝宝石就换了身衣服,还把宫里的烂皮子当垃圾丢人铺子里!呸!

林月走出了十来步,顺着“朱雀大街”的人流刚走了没多远,心头那股“一掷千金”的豪气被晚风吹得散了些。

脑海里冷不丁冒出德安太监那张油滑又狠厉的脸,以及他尖细嗓门强调的话:“……戌时中必须到这里集合,完了咱家可是不等人的!记住你们来时穿的什么,回来还穿什么!”

穿什么?回来还穿什么?!!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林月高昂的下巴瞬间僵住,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脸上的得意刹那褪尽,只剩下煞白和惊恐!

完了!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那身太监服!那是她能混出宫的凭证!

更是她能混回去的唯一的“通行证”!德安那老阉狗只看衣服不认人!她刚才干了什么?!像丢垃圾一样把它扔在了“宝华坊”!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回不去宫……意味着什么?偷溜出宫被抓现行是死罪!失去太子客卿的身份……那她在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崭新的绸缎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冷黏腻的窒息感。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什么刚换上的新袍子?林月猛地转身,拔腿就往宝华坊冲!

她几乎转身就冲进宝华坊内,直奔刚才堆放杂物的角落,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之前还带着鄙夷眼神的几个伙计被她这去而复返、一脸惶恐的模样弄得一愣。

“哎!公子您这是……?”之前收蓝宝石的那个伙计下意识地问,语气带着点困惑和警惕,以为她又来找茬。

林月根本顾不上搭理他!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团熟悉的、刺眼的灰蓝色!万幸!还在那里!

“呼——”她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太监服抓起来,胡乱团了团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救命稻草!心脏还在咚咚狂跳,后背的冷汗尚未干透。

她这才勉强站直,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僵硬、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店里几个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的伙计胡诌道:“刚、刚才好像……有、有个要紧的……东西掉这儿了!还好找到了!”

她的语速飞快,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和伙计们探究的目光接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点拙劣的谎言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更别提人精似的伙计们了。

伙计们看着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团脏兮兮的太监服,上面沾染的油腻甚至蹭到了她的新绸袍,又看看她那慌乱失措、前言不搭后语的狼狈样子。

彼此交换了一个更加无语的、带着几分了然和更大鄙夷的眼神:果然是个脑子有坑的!丢了西瓜捡芝麻,折腾完蓝宝石,回头又宝贝她这件破玩意儿?不是疯了就是脑子进水了!

但表面上,那伙计迅速压下了鄙夷,重新挂上职业性的假笑:“哦,原来如此。公子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动,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林月再也没脸待下去,抱着那团“救命稻草”,低着头,像后面有鬼追一样,再次冲出了宝华坊。

比起刚才的“趾高气昂”,此刻的背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仓惶和无法掩饰的窘迫,连头都不敢回。

伙计们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店里沉默了几秒。

“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啧,”另一个伙计撇嘴摇头,“这世道……什么怪人都有!”

几个伙计相视摇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那枚硕大的蓝宝石的光芒,都无法抵消林月这一来一去、如同猴戏般的举动所带来的荒诞感...

他们对这个奇葩“公子”的印象,已经跌至谷底,并深深地烙上了“人傻钱多,兼脑子不好”的标签。

此时客归处客栈,“听风阁”内。

虎子穿着崭新靛青色细棉劲装的,脸蛋红扑扑、头发湿漉漉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袖口衣襟,走到苏玥面前,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唤道:“仙女…姐姐,我洗好了。”

那一身干净合体的新衣,让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焕然一新,除了肤色尚有些偏黄,活脱脱一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少年。

他甚至还不忘把她给的旧衣收拾好团在一个小布包里。

苏玥放下茶杯,眼底漾起一丝暖意:“好。快吃饭吧。”她指了指桌上香气四溢、色泽诱人的几道菜。

虎子用力点头,像一头终于找到了归处的小兽,扑到桌边坐下。他甚至还记得苏玥没动筷,眼巴巴地看着她。

苏玥莞尔,拿起筷子,优雅地夹了一小片薄透晶莹的碧玉水晶肴肉放入口中细品,算是对他无声的示意。

虎子这才放心,立刻像饿了三天的狼崽子,对着那盘蟹粉狮子头发起了“进攻”。

他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颗,也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松软鲜香的肉馅和浓郁的蟹粉汤汁瞬间充盈口腔,刺激着长久被粗劣食物麻木的味蕾。

他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发出满足的喟叹,随后风卷残云般扫荡起清鸡汤、三鲜菜、三丁酥饼……吃得脸颊鼓起,连连倒吸凉气也不肯停歇,那狼吞虎咽的架势,仿佛要将这几年的饥饿都一并补回来。

苏玥静静地在一旁小口喝汤,偶尔品一筷素菜,眼神温和平静地看着,并未阻止。

识海里的团团看着虎子这毫无形象可言的吃相,再看看苏玥仙气飘飘的进餐姿态,强烈的反差让它又一次炸了毛:【哇!妖仙姐姐!这虎子也太能吃了……不过看他这样,好像真的饿狠了……唉!】

苏玥意念淡然:【他心中无虑,腹中无食,如此也是常情。】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又给虎子盛了一小碗鸡汤。

 

同一时间,宫墙之外,京城各隅。

城南,一户普通但整洁的小院。 院当中,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的老木匠正埋头专心刨着一块榆木板子,木屑纷飞。

旁边架子上已放着两把新打好的木椅雏形。一个同样头发灰白的妇人正坐在小凳上择菜。

小青的脚步停在院门口,看着父亲熟悉的背影,那专注劳作的模样,鬓角不知何时已全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发酸,喉头瞬间哽咽。

她强压下涌上的泪意,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最灿烂的笑容,清脆的嗓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穿透小院:“爹爹!娘!我回来啦——”

木屑纷飞的声音戛然而止,老木匠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侧头对妇人嘟囔:“老婆子,我耳朵不中用了?刚才好像……听见咱家小青的声音了?”言语间满是难以置信的唏嘘。

“爹!不是幻听!女儿回来了!”小青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飞奔着扑进了院子。

院门撞开的声音惊动了妇人,她手中的菜篮子“啪嗒”掉在地上,惊喜地看着扑进来的女儿:“小青!我的儿啊!”老两口几乎是同时张开手臂,将飞扑而来的小青紧紧搂住。

一家三口抱成一团,老木匠粗糙的手掌不住拍着女儿的背,口中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老妇人早已泣不成声,只是捧着女儿的脸,一遍遍看着,泪珠滚烫。

简陋但异常干净整洁的堂屋里,方桌上的午饭虽简单,却充满了久别的温情:一盆清炒小白菜,一盘腊肉炒笋干,一盘金黄的煎鸡蛋,还有一瓦罐香气浓郁的白米饭。老木匠和小青母亲不停地往小青碗里夹着腊肉和鸡蛋。

“在宫里……过得可好?主子……可有为难你?”母亲终于问出了最担心的话,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青立刻放下筷子,眼睛亮亮的,满是感激和骄傲:“娘!爹!小姐对我可好了!是真的好!”她迫不及待地讲述:“小姐待下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都温声细语的。

平日里赏赐不断,都是极好的东西。她还夸我做的秋千漂亮!最要紧的是……”小青的声音有些发颤,脸上因为激动泛着红晕,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荷包里取出那枚苏玥给她的金叶子,郑重地放在母亲粗糙的手心。

那片沉甸甸、金灿灿的叶子在简陋的堂屋里折射出耀目的光。

老木匠和小青母亲同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块金子!

“这……这真是小姐赏的?”老木匠的声音都在发抖。

“嗯!”小青用力点头,眼中是无比的诚挚,“小姐不但赏了我,给小荷的也一样。

她听说我们多年没回家,特意带我们出宫,还特意备下了这金叶子,让我带回来孝敬二老!小姐还说了,让我替她给你们问声好呢!”

老木匠和妇人看着手心的金叶子,又看看女儿真心实意、没有丝毫勉强的笑容,浑浊的眼中瞬间湿润,绽出温暖的光彩。

老妇人紧握着金叶子,望着女儿,哽咽着,语气无比严肃地叮嘱:“儿啊!娘看出来了,你这主子……是个少有的仁善人!菩萨心肠!你,你和小荷两个,一定要尽心尽力,万死也要报答小姐的恩德!记住了吗?”

“记住了!娘!”小青用力点头,眼中是同样的坚定。她夹起一筷子腊肉塞进嘴里,嚼着嚼着,泪又落了下来,但那泪水中,是满满的暖意和归属感。

这枚金叶子,成了苏玥在她父母心中筑起的、最坚实的好感和信任。

 

城西另一处略显逼仄的小院。 午饭时分,堂屋的小方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盘咸菜,一盘素炒豆芽,一盆熬得浓稠的糙米粥。

一个面容尚年轻但眉宇间已有生活重担刻痕的妇人,正小心翼翼地从瓦罐里舀起一点带细肉丝的白粥,耐心地吹凉,喂给怀里一个瘦小的、约莫两三岁的男孩。

妇人看着儿子小口喝着粥的样子,思绪却飘远了,眼泪无声地滑落面颊:“我的小荷……进宫都六年了……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她声音哽咽,心疼着骨肉分离的女儿,“在那种地方……怕是连顿饱饭都难……”

桌边的丈夫沉默着,他脸色黝黑,是常年劳作的模样。

看着妻子落泪,他默默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笨拙地安慰:“别哭了……哭伤了身子,等小荷丫头回来知道了,更心疼。”

他别过脸去,飞快地用粗糙的袖子抹了一下发红的眼角。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小荷一身简单的布衣,站在门口,将堂屋里父母的憔悴与愁容,父亲强忍的泪意,母亲喂着弟弟时那刻骨的思念,尽收眼底!巨大的心酸和归家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

“爹!娘!女儿回来了——!”小荷撕心裂肺般地大喊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直扑进母亲怀里。

正在喂孩子的妇人浑身一颤,怀里的孩子差点掉了,却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女儿!粥碗“哐当”掉在地上。

“小荷?我的闺女啊!”妇人如梦初醒,看清了怀里真的是日思夜想的女儿,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

“荷儿!”桌边的父亲猛地站起来,凳子被带倒也浑然不觉,他嘴唇哆嗦着,眼圈通红,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只是不住地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个沉默的汉子,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被忽略的弟弟在娘亲怀里扁着嘴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姐姐,懵懵懂懂。

母女俩抱着哭了许久,才在小荷父亲红着眼睛的提醒下收了声。

妇人擦着泪,连忙重新添了一副碗筷,小荷抢着收拾了地上的碎碗。

一家四口终于围坐在小小的饭桌旁,桌上的菜简陋,小荷却吃得无比香甜。她狼吞虎咽着咸菜豆芽糙米粥,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爹,娘,我在宫里很好!”小荷放下碗,擦了擦嘴,迫不及待地想宽慰父母的心,“你们别担心!小姐她……人特别特别好!”她语调轻快,眼中放着光,“小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打骂下人。

她和气得很,说话都柔柔的。我们静竹轩虽然偏一些,却清静,吃的用的小姐从不亏待我们。

这次……”她掏出那枚和小青同款的金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母亲面前。

那片金叶子在破旧的木桌上闪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光芒。

妇人捂住了嘴,不敢置信。父亲黝黑的面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目光死死盯住那片金叶。

“小姐给我们都求了恩典,准我们回来看看爹娘。这金叶子……就是小姐赏的体己钱,说是让我带回来孝敬二老的!”小荷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自豪,“小姐还说,要我代她给爹娘问好呢!”

小荷母亲颤抖着手,轻轻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金叶子,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泪水又一次滚落,那是喜悦和感激的泪水。

她望向女儿,脸上是多年未见的由衷笑意,语气却异常郑重:“娘明白了,明白了!闺女,你这主子,是个慈悲心肠的金贵人儿!

她心里念着你们这帮下人呢!不容易!你和小青两个,这辈子都得记着小姐的好!在宫里好好侍奉,忠心不二!这是做人的根本,记住了吗!”

“嗯!娘!女儿记住了!”小荷用力点头,眼中的坚定和感恩与母亲如出一辙。苏玥的名字,连同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彻底刻进了这户贫苦人家的心底最深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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