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出宫
次日的晨光温柔地洒满东宫,将深宫的沉寂镀上一层暖金。静竹轩内,苏玥已整装待发。
她今日未着华服,仅一身天蓝至雪白渐变的棉纱长裙,如水墨晕染,清雅出尘。
如瀑般的墨发未簪金玉,只用一束素白丝带松松挽住上半部分,丝带尾端轻盈垂落,与披散在腰间的乌亮发丝一同在微风中轻扬,更衬得那被薄纱半遮的面容朦胧如雾。
薄纱下,仅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眼波流转间灵气四溢,似能涤尽世间尘埃,让那份绝世的美貌平添几分神秘与仙韵,令人望之忘俗。
识海内,金光闪闪的团团盯着眼前景象竟一时痴了,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一颗球,下意识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那神态落入苏玥感知。
苏玥难得起了逗弄的心思,在识海中轻笑:【团团,口水要流出来了哟~】
“唰的一声!”金光团瞬间化作一个眉目精致、银发金瞳的少年虚影,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短打,腰间银铃铛随着他意识里的动作发出无声的清响。
他慌乱地抬手往嘴角一擦——干干净净!少年精致的脸颊瞬间涨红,气鼓鼓地跺脚:【妖仙姐姐!你骗我!】
苏玥面纱下唇角的笑意更深,眼眸微弯如月牙儿。她不再逗他,转而看向一旁同样兴奋不已的小青和小荷。
“收拾妥当了?我们出发吧。”
“是,小姐!早就准备好了!”小青和小荷齐声应答,眼中是藏不住的雀跃光芒。
苏玥手持那蟠龙玄铁令牌,主仆三人款步而出静竹轩。一路上,所过宫门关卡处,守卫见到令牌上那独一无二的皇家印记,皆是神色凛然,迅速躬身行礼,放行无阻,未敢有一丝盘诘。
她们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墙殿宇,沿着长长的御道前行,直到那象征皇权边缘的巍峨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微凉的晨风拂面,夹杂着宫外尘世特有的、鲜活而喧嚣的气息。
宫门外的长街仿佛瞬间活了过来,置身于这真正的市井人间,苏玥心中也漾起一丝微澜。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小青和小荷。晨光落在她薄纱外的双眸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和清晰的体恤:“今日难得,上元节讲求阖家团圆,你们不必跟着我了。”
小青和小荷一愣,刚要开口说什么,苏玥已从袖中分别取出两片沉甸甸的金叶子,不容置疑地塞入她们手中:“回去看看父母吧,代我向他们问个好。”
掌心金叶冰冷的触感却烫得小青和小荷心头剧震!眼眶瞬间酸胀通红。
她们深知宫中侍女归家探亲何其不易,小姐不仅费心为她们求得了这宝贵的时间,更思虑周全,连体面的孝亲之物都备下了。
心中的震撼与感激无以言表,只觉得此生能追随这样体恤下情、温婉仁善的主子,是何等的福分!
“小姐……”小荷声音哽咽。
苏玥看着她们泫然欲泣的模样,莞尔一笑,挥了挥手:“好了,莫要再耽搁,不然路途遥远,怕是赶不及了。记得,戌时末,宫门前此处汇合,一道回宫。”
“诺!”小青和小荷含泪深深屈膝,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她们一步三回头,望着宫门前那独立在初升朝阳下、身披天蓝流光的素雅身影,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感激。
只觉得此生能追随这样的主子,万死无悔!直至苏玥含笑对她们挥了挥手,两人才抹着眼泪,带着满心的温暖与激动,脚步轻快地奔向家的方向。
直到那两个雀跃的身影汇入人群消失不见,识海里的团团才闷闷出声:【妖仙姐姐……】
识海内,那银发金瞳的团团虚影罕见地安静下来,少年看着她体恤下人、散金成恩的行举,纯净的金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让他想起了那些古老的传说,关于神明悲悯众生的故事。
而隐在宫门附近阴影之中,奉命一路暗中保护的猎鹰,那双常年浸染在血腥与死亡中的、漠然冰冷的眼眸,此刻也不可抑制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这样对待婢仆的主人……他经年累月于黑暗中行走,见过的主子多如过江之鲫,从未有人如此体恤下人。
那两片金叶子和那句归家团聚的嘱咐,像是一颗投进万年死水中的石子,虽微弱,却实打实地激起了涟漪。他握刀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了一下。
送走了小青和小荷,苏玥独自融入上元节前便已热闹非凡的长街。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旗幡招展。苏玥看着左侧酒肆内人声鼎沸,木门几乎要被挤开,食客们围桌而坐。
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混合着酣畅淋漓的说笑和划拳的吆喝,高亢的、沙哑的、畅快的,声浪像实质的热气般蒸腾而上。
伴随这声浪一同涌出的,是刚启封的米酒馥郁醇厚的香气,还有隔壁蒸笼揭开刹那爆发出的甜香——那必定是刚出笼的糯米桂花糕或者松软的红枣发糕,甜糯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出一团诱人的白雾。
她又看向右边,绸缎庄简直是一片流动的彩河。
各色锦缎、纱罗、绫绢悬垂在门前檐下,伙计卖力地抖开一匹亮紫色绣暗银竹叶纹的料子,在阳光下抖出粼粼波光
旁边的大红云锦镶着金丝边,华贵得晃眼。水绿、鹅黄、天青……各种鲜亮又柔和的花色层层叠叠,招揽的女客们在布匹堆中流连,手指捻摸着,发出啧啧的赞叹。
那色彩是如此热烈奔放,几乎要灼伤眼眸,汇集成节日里最直观的奢侈画卷。不远处灯笼铺子前排起的长龙,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苏玥的目光被一盏旋转的走马灯吸引。灯高约三尺,彩绸作壁,内置的烛火透过轻纱,光影流转间,只见灯壁上绘制的小人骏马影子动了起来,似策马扬鞭,在巡游灯市,循环往复,引得排队的孩童们仰着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得小嘴微张,发出连串的惊呼和赞叹。
更吸引人的是那些巨大的琉璃宫灯,剔透如冰魄,灯骨细如发丝,匠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点燃其中一盏,烛火在琉璃内部折射出千万道碎金般的流光,将周围几尺之地都映照得如同仙境。
街角的糖画摊子前,甜蜜的气息浓得化不开。熬着麦芽糖浆的小锅咕嘟咕嘟冒着金黄色的泡泡,糖画匠人手腕悬空,如书家执笔,舀起一勺热糖浆,手腕几下一抖一绕,一只张牙舞爪、须髯怒张的龙王便跃然于冷石板上。
旁边又有一只昂首振翅的凤凰,尾羽华美流长,糖丝细密,根根分明,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剔透光泽。
每一幅“画”完成,都引来一片孩子们的口水吞咽声和急切的拉扯父母衣袖的催促。
捏面人的老翁指腹下流淌着生命的温度。一块不起眼的彩色面团,在他枯瘦却灵巧无比的指间揉捏拉扯,瞬息便有了骨肉姿态——须发戟张、金睛火眼的孙大圣脚踩筋斗云,神气活现。
旁边是一位垂目低眉、怀抱玉兔的嫦娥仙子,广袖裙裾飘飘若飞,连发丝的柔顺都清晰可见。
孩子们围得最紧,小脸仰着,眼中满是对“神仙”手艺的惊叹和渴望拥有的亮光。
前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厚棉袍,被两个同样头发花白的儿子小心搀扶着,正津津有味地品评着一盏巨大的双层八角宫灯。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是纯粹的喜乐和自豪,显然在向儿孙指点着灯上的典故。两个儿子频频点头,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那画面温暖又安稳。
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穿着崭新的鲜亮衣服,在拥挤的人缝里像鱼儿般灵活穿梭,举着红绿黄蓝旋转不休的纸风车,发出清脆的哗哗声。
他们尖叫笑着互相追逐,差点撞上一个拎着鱼篓的妇人。妇人也不恼,笑着侧身让过,嘴里嗔怪道:“慢些跑!别碰着人!”
那孩童嬉笑着应了一声,又风一样刮向远处卖彩塑泥娃娃的摊子。
不远处,一个头戴碧玉梅花簪、脸上薄施粉黛的少女正半低着头,旁边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似乎在对着她耳语什么。
少女耳根飞起一片红霞,犹如三月桃花,想躲闪又带着甜蜜的羞涩,手中捏着一方丝帕,指尖微微绞紧。
那份初萌的情愫,羞涩又明亮,是这人海中最动人的一抹春色。
更有甚者,一对衣着朴素、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年轻夫妇。丈夫小心翼翼地环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用臂弯和厚实的后背为他隔绝开人潮的挤压。
妻子一手提着买好的小包蜜饯,另一只手时不时伸过去,轻轻地摇摇襁褓,眼神温柔如水地逗弄着怀中的小小生命,时而抬头与丈夫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华服美饰,只有满足与对未来的笃定期盼。
苏玥步履轻盈,薄纱后那双清澈的眼眸流淌过这一切,带着淡然融入的欣赏。
行至一处稍显安静的街角,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了过去,微微一顿。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一身灰败破烂、布满污渍的衣裳几乎看不出原色,小小的脸上满是黢黑的尘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镶嵌在污浊中的黑曜石。
此刻,这双极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望和羡慕,紧紧追随着街中央经过的一家三口。
那是一家极普通却也极温暖的画面:身着整洁粗布棉袍的中年汉子,一手牵着自己笑容温柔的妻子,背上稳稳驮着一个约莫三四岁、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
小丫头手里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正满足地小口舔着,发出咯咯的甜笑。
汉子侧头与妻子低语着什么,两人脸上的笑容,是历经岁月、彼此依靠的安稳与甜蜜。
他们眼中映着阳光,也映着对未来的笃定,那份平凡的幸福足以灼伤阴暗角落里的每一双眼。
苏玥静静地看着那一家三口融入了人群,又默默转回头,看向角落里的男孩。
那双亮得异常的眼眸里,除了羡慕,还有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极深的、刻入骨髓的孤独。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扛着草扎垛子、叫卖糖葫芦的老翁。
识海中,团团的声音带着好奇:【妖仙姐姐,你想要买糖葫芦?】
【嗯。】苏玥淡淡应道。
那老翁衣衫浆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慈祥,只是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没有焦距——他是一位盲眼的老者。
苏玥走近,声音轻柔:“老人家,糖葫芦怎么卖?”
老翁闻声转过来,无神的眼睛大致朝着声音方向,脸上露出习惯性的、带着些许风霜的笑意:“平日里卖三文钱一支。今个儿上元节咧,讨个喜庆,就卖姑娘两文吧。”
苏玥取出一块半两左右的碎银,轻轻放入老翁摊开在草垛旁、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里:“老人家,给一支。”
掌心陡然一沉,老翁一怔,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指腹立刻感受到那冰冷与压手的重量。
他脸上露出惊慌与局促,连连摆手:“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太多了!老汉我……我找不开啊!”他摸索着要把银子塞回来。
苏玥却伸出纤纤玉手,指尖隔着衣袖,轻轻按住老人欲推拒那干枯颤抖的手背。那老者只感觉衣袖触感冰凉温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安抚。
她声音依旧清越柔和,却透着一丝坚定与暖意:“老丈不必推辞。上元佳节,万家灯火同明,共享天伦方是正理。
这多出的银钱,权当是请您早些收摊,也好回家,与您该牵挂的人,团圆一聚。”
话语入耳,老翁推拒的手猛地顿住。那浑浊无神的眼中似乎瞬间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颤抖着将那沉甸甸的碎银紧紧攥在手心,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多谢……多谢姑娘了……”他佝偻的身躯深深揖了下去。
苏玥取下一支晶莹红艳的糖葫芦,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她拿着那串红得诱人的糖葫芦,步履轻盈地走向那角落的男孩。
光线蓦然被遮挡,蜷缩在地的男孩浑身一抖,几乎是本能地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将脸埋入臂弯,发出惊恐又习以为常的低叫:“不要打我!别打我!”
预想中的喝骂和踢打并未降临,周遭的嘈杂似乎都暂时离他远去。
他屏息数息,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将埋在臂弯里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逆着微暖的晨光,一道素雅若仙的身影闯入眼帘。天蓝渐白的裙摆如流云轻舞,几缕墨发被丝带松松束起,在风中悠悠拂过肩头,余下青丝如瀑倾泻,泛着绸缎般的柔亮光泽。
她微微俯下身,薄纱似雾,朦胧勾勒出惊鸿般的绝美轮廓。
而那双露在薄纱外的眼眸,澄澈得宛若山涧初融的雪水,盛着盈盈柔光,正安静而温柔地凝视着他。
此时她指尖轻捏的那串糖葫芦——颗颗山楂裹着晶莹糖霜,在阳光下折射出红宝石般的璀璨光晕...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平和与温柔。
巨大的错愕之后,是无边无际的暖意如洪水般冲垮了他坚固的自保堤坝。
男孩下意识地将自己那双布满污垢、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小手,使劲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襟上擦了又擦,直到擦得皮肤发红,露出些许本来的肤色,才颤抖着伸出了手。
指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串带着凉意的糖葫芦,仿佛接过了一生的渴望。当几块冰冷的硬物随着签子落入掌心时,他浑身一震——是碎银!
他猛地抬头,望着那道即将离去的身影。她看见了他对那家人的渴望?连银钱都用如此不着痕迹的方式给了他!
酸楚瞬间涌上鼻腔,泪水模糊了视线。自从母亲离世后,从未有人这样待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站起身,跌跌撞撞扎进人潮。
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成人腿间,死死盯着那道淡蓝身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宛如一匹被遗弃却固执的幼狼。
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娘,这世上还有人看我一眼,我想跟着她走!
识海里的团团急吼:【妖仙姐姐!那小男孩跟过来了!】
苏玥回头,果然看见那脏兮兮的身影躲在阴影里窥探,眼神执拗。男孩见她回望,慌忙缩进墙后,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透着警惕与倔强。
而这一幕,连同苏玥之前救助老翁、赠出糖葫芦的全过程,尽数落入了不远处“云鹤楼”顶层临窗的一双温润眼眸中。
谨王轩辕霁珩凭窗而立,身姿修长,他穿着月白锦袍,外罩一层云青轻纱,风姿翩然。
此刻正微微弯起,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衔着初春最柔的霜花。
浓密如墨的长发一丝不苟地被一顶羊脂玉莲花发冠束住,玉色温润,更衬得他俊美无双,清贵雅致。几缕未束的发丝垂落颊边,平添几分温雅散逸的风流。
他收回投向街角那道纤巧背影的目光,视线淡淡地扫过雅间冰冷地面上几个因极度恐惧而抖若筛糠、痛哭流涕的官吏身上。此刻他们跪在地上,额头均是一片青紫红肿。
其中一个抖着声音哀嚎:“王、王爷饶命啊!不是我等无用,实是太子殿下……殿下他手段凌厉,猝不及防。求王爷念在……念在小的们鞍前马后多年,再、再给一次机会吧!求您了王爷!”
轩辕霁珩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捻动着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那圆融温润的珠子在他指尖缓慢滚动,发出几不可闻的细腻摩擦声。
他微微俯首,眼睫低垂,目光落在佛珠上,唇边的温柔笑意分毫未减,甚至更显悲悯。
“嗯。既知是大错……便该去寻真正能饶恕你们的人。”
他微微侧过脸,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那浅淡的笑意分毫未变,唯有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却似三九寒冰,“本王……替佛祖发发善心。
你们便……去求那阎王爷,看看他能否……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吧。”
明明是温言软语,却比怒斥更令人心胆俱裂!那冰冷的宣判,如同无形的钩索让地上几人脸色瞬间惨白如鬼,绝望的呜咽还堵在喉咙里——
“噗嗤!”几道极轻微的破空声响起!
几缕寒光自角落暗处一闪而没。那几名官吏的脖颈间同时绽开一点微不可见的红痕,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便身体一软,彻底断绝了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