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棋逢对手
破晓时分,晨曦尚未彻底融化夜露凝结的清霜,此刻御枢宫——这座隐匿于皇城禁地的神秘所在,正沉浸在亘古不变的静谧之中。
整座宫殿的建筑风格极简至极,唯有那座通体墨黑的占星塔最为夺目。
它巍峨耸立,直指云霄,宛如一柄淬满幽光的巨剑,在天际划出一道冷峻的剪影,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神秘。
占星塔的阴影垂落池中,将一汪碧色裁成两半。水面还凝着未散的夜露冷意,天光与塔影在涟漪间碎作粼粼寒玉。
映出池边那株千年垂柳——虬结的枝干如苍龙盘卧,层层叠叠的翠叶堆成凝固的云团,连风掠过都带不走半片绿意。
巨大树冠投下浓荫,中央一方寒玉石桌泛着幽幽冷光,石面上交错的星纹与棋盘暗合。
两个素色蒲团相对摆放,仿佛将周遭的寂静都凝成了对峙的棋局。
素白法袍如雪落寒潭,沈清玄独坐蒲团,指尖捏着的棋子尚未落下,却已在棋盘投下霜色阴影。
银霜般的长发倾泻至腰际,白金发环嵌着的深蓝宝珠流转着极光般的冷冽,几缕碎发如冬雪覆额,更衬得额间若隐若现的微光,似月光在冰面凝结的霜花。
他的面容如同冰川雕琢的神祗,每道线条都流淌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纤长睫羽低垂时掩住所有情绪,唯有指尖微动的刹那,冰蓝色瞳孔骤然亮起——那是比极夜更纯粹的冷,比冰川更永恒的静,任世间万物更迭,都无法在这片冰封的眸光里掀起半分涟漪。
素白法袍如流云般垂坠铺展,宽大的广袖与衣摆之间,隐隐浮现出星辉般的银线暗纹。
每一次抬手落势,都好似银河碎芒在衣袂间流淌闪烁。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冽仙气,并非刻意营造,而是自骨髓深处自然渗出的疏离。
他周身萦绕的空气,仿佛凝结着松雪初融的彻骨寒意,就连呼吸间都裹挟着冰原冻土的清寂孤冷。
他左手如玉的手指轻轻夹着一枚凝脂般温润的白玉棋子,悬在棋盘上方时,指腹的温度竟好似能让玉石表面泛起一层薄霜。
这盘无始无终的棋局在他眼中流转,黑白交错的经纬之间,似有星辰轨迹明灭闪烁。
突然,一声羽翼扑棱的轻响划破周遭寂静——一只灰羽白尾的信鸽落上石桌,轻盈地落在石桌边缘,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素白的袍角,与古朴雅致、刻满星纹的棋盘形成奇妙的反差。
然而沈清玄恍若未觉,信鸽爪尖踏在石面的细碎声响,于他而言不过如同柳枝拂过微风、残叶坠入水面般寻常自然。
当他右手拈起一枚墨玉棋子稳稳落下,那声极轻的“嗒”响中,棋盘上的星纹仿佛随之微微震颤。
而他冰蓝色的瞳孔里,依旧只有一片亘古不变、波澜不兴的寒潭静影。
与此同时,静竹轩内,苏玥正倚窗而坐,目光悠远地望着院中的海棠,识海中却与团团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妖仙姐姐!那大冰块国师!他……他看到鸽子了,眼神一点波动都没有!比太子殿下那块万年玄冰还要冷上百倍!感觉这好感度压根没动啊!难度爆表了喂!”】 团团的声音在识海里焦虑地蹦跳着,金光闪烁的频率都加快了不少。
苏玥的指尖在几案上轻轻一点,神色没有丝毫意外,意念沉静如水:【‘山不来就我,我便移山。’团团,控制那只鸽子,去叼住沈清玄的衣袖一角。】
【“啊?直接硬上?!”】 团团虽然惊讶,但对苏玥的指令毫无迟疑。
只见御枢宫垂柳下,那只原本安静待着的鸽子,突然振翅而起,精准地扑到了沈清玄垂在身侧的右臂广袖上,小喙张开,毫不客气地叼住袖口边缘那一层薄薄的雪纱衣料,然后……开始左右小幅度地扯动!
那动作,竟带着几分执拗和催促的意味。
沈清玄正欲落下的手指在空中凝滞了一瞬。他终于缓缓侧过头,银白长发垂落的弧度里,冰蓝色眸光如万年寒潭骤起微澜,目光落在了自己袖口那只胆大包天、正一扯一扯的灰鸽身上。
【“哇!妖仙姐姐!他看过来了!”】 团团激动得在识海乱转。
苏玥的指令紧接着传来:【‘继续,控制它,将那信笺从腿上解下,叼在嘴上,递给他。’】
柳树下,沈清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之色。只见那鸽子似乎通人性般地松开了他的袖口,低头用它的小爪子扒拉了几下腿上系着的细小纸筒,灵巧地将缠绕的细绳解开。
然后用喙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细细的信纸叼了起来,调整角度,稳稳地叼着,随后再次抬起头,将口中之物向沈清玄递近了些许。
这一次,沈清玄冰蓝色的眼眸微微收缩了一瞬。他沉默地看着那鸽子执拗的姿态,又看了看那卷被它叼着的纸。片刻后,他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缓缓地伸出了右手。指尖修长洁白如玉骨节分明,肌肤在晨光下几乎剔透,带着一种常年不染凡尘的洁净感。
他用指尖,极其轻巧地,从鸽子的喙间拈过了那卷微小的信笺。动作优雅至极,如同拈花。
当他展开信笺的刹那……
一股极其清雅又带着奇异生命力的香气,突然扑面而来!
那香气,并非俗世花果之香,也不是焚香礼道的气息。
它像是深谷幽兰初绽时萦绕的晨露清气,又似雨后初阳穿透古木林叶隙蒸腾起的草木精华,还隐隐糅合了某种……如同冰雪融化于暖玉之上升腾起的、纯净又柔韧的生命本源气息。
沈清玄捻着信纸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那万年冰封、无喜无悲的俊美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仿佛冰川上掠过一丝暖阳的反光,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但那冰蓝瞳孔深处,确确实实极速地波动了一下。这香气……过于奇特而玄妙。”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展开的信纸上。
清隽飘逸的行楷字迹映入眼帘:骨架清挺,笔锋流转圆融,如行云流水,毫无斧凿之痕。
线条流畅蕴藉,墨色凝练沉静,一笔一划皆透出独特风骨。
整篇布局疏朗雅致,气韵贯通,虽只寥寥数句偈语,却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洒脱意蕴,难窥书写者根底。
信上只有短短四句: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望有缘人能予答疑解惑。
就在沈清玄的目光将这四句偈语映入心湖的刹那,他持信的右手,食指指腹在信纸边缘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下一个瞬间——
他那对冰蓝色的眼瞳深处,骤然有细碎寒星般的幽光极速闪烁!
同时,他拢在袖中的左手,拇指的指节便在无名指的指关节处,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点按、掐算起来!
这并非寻常动作,而是古老推演之术! 他在以指尖为卦盘,以信纸为引,推演这背后书写者的命格与踪迹!
【“不好!妖仙姐姐!他在掐算你!”】 团团的声音猛地在苏玥识海炸开,惊得人心里一紧!
苏玥眼神瞬间冷下来,立刻在识海里下令:【“全力屏蔽!引动规则扰乱我自身天机!不惜代价吸引全部注意!”】
下一秒,识海深处,那金色的小光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
无数玄奥繁复的符文刹那间涌现、交织、湮灭,一股无形却庞大精密的规则之力,被瞬息抽调而出。
如同为苏玥身上罩上了一层隔绝一切窥探、更疯狂吸引周遭所有探查之力的混乱屏障!既能隔绝窥探又透着危险气息!
御枢宫垂柳下。
指尖掐诀推演的沈清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仿若被无形之力击中胸口。
他清冷的眉峰骤然拧紧,唇色在呼吸间褪尽血色,纵然紧抿的薄唇竭力压制,喉头翻涌的气血仍化作一缕艳红,顺着唇角缓缓蜿蜒而下。
那抹刺目的红滴落在素白如雪的衣襟上,恰似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美得惊心动魄!
沈清玄猛然睁开双眼——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霎时掀起滔天巨浪!深邃的蓝光如冰海崩裂,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更夹杂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被极致勾起的浓烈兴趣!
“……有趣!”他心中惊涛暗涌,“这世上竟有我沈清玄算不出来历的人?此香……此字……此手段……”
他缓缓抬起左手,用那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擦去了唇边的血迹。那双凝视着信纸的冰眸,再无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探究与棋逢对手般的深邃光芒。
他扶着石桌缓缓起身,踱步至那株宛如天地灵气支柱的巨大垂柳下。指尖掠过柔韧柳枝,在万千新绿中灵巧穿梭,精准折下尺许长的鲜枝。断口渗出嫩绿汁液,草木清香四溢。
广袖深处,他取出一张泛着星砂微光的淡黄符纸——此纸本就是稀世珍宝。他以指代笔,指尖凝着清澈灵光,在符纸上行云流水般书写:
菩提非实有木,
明镜岂属形台。
万象本自空寂,
如露亦如电哉。
心源何曾染垢?
灵台本无尘埃!
写罢,他将符纸细细卷起,以鲜柳枝如藤蔓缠绕数匝。柳条自然弯成圆环,稳稳卡住纸卷。
这奇特的“柳枝信”并未交予静候桌边、歪头打量的鸽子。他只是随意将其搁在冰冷石桌上。
刹那间,灰尾白翎的信鸽如得神谕,扑棱棱飞起落在桌前。
它轻啄柳枝嫩叶,随后用喙小心翼翼叼起整根缠纸柳枝——柳枝对它而言颇为庞大,晃动的柳条与轻摇的绿叶让它姿态略显笨拙。
但它迅速调整身形,竟稳稳振翅升空!
信鸽绕着小池盘旋半周校准方向,便朝着宫墙之外飞去。
沈清玄静立原地,望着那叼着青翠柳枝、在碧空摇晃远去的灰白身影,冰蓝色的眸中光芒变幻不定。
‘以此方式传讯……天机遮蔽……’他默然垂眸,看着方才沾染了一丝血迹的袖口,指尖无意识地在袖缘划过。
“此人……不简单。此番试探,既是问偈,亦是在问我御枢宫的门槛几何么?有趣……甚是有趣。”
静竹轩内——
【“成了!妖仙姐姐!鸽子飞回来了!带着国师的回信呢!”】团团在苏玥识海里激动得上蹿下跳,周身金光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而且!国师沈清玄的好感度……”】它突然卡壳,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尴尬:【“…呃…它…涨了…”】
苏玥正立于缀满野花的秋千旁,指尖拂过麻绳上坚韧的小雏菊,闻言动作未停,只在意念中平静问:【“多少?”】
【“……0.5%”】团团语气弱了下去,带着委屈嘟囔:【“太抠门了吧这位国师!比太子还抠呢,人家第一次见面都涨了1%!妖仙姐姐你费这么多心思,又是屏蔽天机又是让他吐血反噬……他居然就给0.5%!总好感度才刚到0.5%!”】
苏玥唇角却勾起一抹浅淡而深邃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棋逢对手的兴奋。【“0.5%?”】她捻动指尖小花,感受着柔嫩花瓣的触感,【“甚好。”】
【“好?这也算好?”】团团彻底懵了。
【“能在沈清玄心里种下‘探究’的种子,从他心防撬开一丝缝隙,哪怕0.5%,也比东宫那10%值钱多了。”】苏玥望向天空,仿佛穿透层云看见占星塔顶,【“轩辕御辰的好感如冰,看似冷硬却易融化,不管烈火烹油还是滴水穿石,总有办法。但沈清玄的心境……”】她语气肃然,带着挑战意味,【“那是万载玄冰,非天地巨力不能撼动。他肯给0.5%,已是这局前所未有的好开端。这世上……终于有他算不透的人了。”】
“如此高难度,很好……”
她松开指尖花瓣,任其随风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