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赏赐

承晖阁门外,总管太监福海手中拿着底下人送来的几张触感粗劣、边缘毛糙的黄色薄纸,此刻这纸在他手里宛如千斤巨石,但他必须向太子殿下汇报。他顶着压力,迈出了第一步……

刚进入承晖阁内殿,几乎一片寂静,烛火仿佛被无形的威压逼迫得摇曳不定。他每走一步,心中都如雷鼓轰鸣,此时汗水已经浸透了内衫的领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终于挪到御案三丈之外,福海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头颅深深埋下,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凉的地面,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殿…殿下……沁芳斋林客卿…遣人…遣人呈献…此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言…言称此乃关乎黎民苍生的水利精图…请…请殿下御览……”短短几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脖颈,勒得他几乎窒息。

御案之后,那冰冷的目光缓缓抬起,墨玉般的瞳孔无波无澜,却蕴藏着无尽的寒意,他冷冷盯着福海手中那几张薄纸。

因朝堂受辱而沉淀的戾气尚未完全消弭,此刻无形凝聚,总管太监福海顿觉如置身万丈冰窟,头皮寸寸发麻,膝盖抑制不住地抖动。

“呈。”一个字短促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福海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前几步,双手颤抖着将几页薄纸放在紫檀案边缘,放下后立刻触电般缩回手,匍匐后退,恨不能缩入地砖的缝隙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轩辕御辰修长手指探出,拈起那份“水利精图”。指尖触感粗劣油腻,显然是底层书吏用的劣等黄纸,墨迹由黑炭所书,浓淡不均,透着市井灶膛的污浊气。

目光垂落,纸上字迹丑陋潦草,他深不见底的眸底掠过一丝寒光。

那“图纸”上,一条歪歪扭扭的粗线勉强辨为“河渠”,弯曲弧度毫无自然之理

旁边比例失调的四方形块体,潦草地写着“水阀”,结构模糊简陋如孩童臆想的堵水木板

几处涂抹的歪七扭八扇状图形标注“省力风轮”,却与“河渠”无任何传动支撑关联,如无根浮萍

空白处散落“引水沟”“蓄水点”等字迹,字形粗大笨拙,夹杂鬼画符般的符号,笔画粗陋。

整幅图混乱无序,毫无章法,仅在几处节点连接隐约透出“分水”“引流”意图雏形,设计理念简陋浅薄,连工部最底层学徒的涂鸦都不如!

凭此等贻笑大方之物,竟敢称“关乎黎民苍生”?轩辕御辰喉间溢出低沉冷哼,在死寂大殿中异常清晰锐利,如冰刃刮过琉璃,惊得远处的福海又一阵剧烈哆嗦。

然而,这极致粗鄙无知背后透着诡异。暗卫密查情报显示,所谓“林月”不过清水湾目不识丁的村妇,最初献上的“治水良策”或可牵强为“道听途说”或侥幸顿悟。

但这试图描绘器械结构的“图纸”——哪怕形制再丑陋——本身需要基本书写能力与工具形态模仿认知,绝非目不识丁农妇无人指点能自行领悟刻画。

那么,是谁借她之手灌输这些不成型的东西?是刻意以拙劣掩饰精妙,还是有人欲借她投石问路?

心念百转千回,他心中已有一计:巨网之下,猎物须得膨胀,方能尽显破绽。

他指尖随意一弹,那份粗鄙的“水利图”飘落在华贵的紫檀案几上,发出轻微声响。此时他面上神情淡漠,已然恢复了掌控者的从容:

“念在林客卿……确有几分‘献策’之心。”他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福海。”

“奴才在!”福海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赏:赤金嵌湖蓝宝石海棠花钗一对,赤金点翠双蝶戏蕊压鬓钗一对,另金蚕丝宫缎五匹。”轩辕御辰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念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福海躬着的身子微微直起一丝,口中连连应是:“遵旨!奴才这就亲自去办!”心中暗叹太子出手之阔绰,这些皆是顶格赏赐,那五匹金蚕丝绸更是贡品中的珍品,怕是连后宫娘娘们都要眼热。

他动作麻利地将那碍眼的图纸仔细收拢,随即倒退着,脚步无声地迅速消失在殿门口。

殿内重新陷入压抑得令人心悸的死寂,唯有烛火偶尔轻微爆裂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此时静竹轩庭院外,夕阳最后的金色余晖温柔地洒在青砖地上,为那棵繁花似锦的老桃树镀上一层梦幻般的暖金。

苏玥斜倚在轩窗旁的湘妃竹榻上,姿态慵懒而优雅,指尖捻着一片刚飘落的完整桃花瓣,白皙的手指与粉嫩的花瓣相映成辉。

识海中,团团的意念如同一阵欢快的风铃:【妖仙姐姐!快瞧呀!那个原女主林月气运滋啦一下,又往下猛掉了一大截!现在只剩24%啦!】

小金球在苏玥的神识空间里上下弹跳:【“奇了怪了!咱们明明还没正式对她亮爪子呢,她的气运怎么就自己哗啦啦漏气了呢?难道是因为蠢得太招天谴啦?”】

苏玥的目光依旧落在指尖那片柔嫩的花瓣上,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抹静谧的阴影。

无人可见的识海里,她唇角的弧度却是微微加深,带着一丝洞悉天机的神秘与了然:【“天地众生,气运流转,暗合阴阳消长之道,非尽系于有形之谋算。然此24%之数……”】她微微一顿,仿佛推演着天机继续说道:【恰是拨弦引凤,棋落盘眼的绝佳契机。”】

团团的光球懵懂地停止了蹦跳,困惑地左右晃动:【“契机?什么弦?什么凤?什么盘眼?妖仙姐姐说话总是这么深奥……快告诉团团嘛!”】光晕里透出强烈的求知欲。

苏玥指尖的桃花瓣被窗外的微风轻轻卷走,落向地面。识海中,她的语气悠然而笃定:【“团团细思,你我身处之地,乃东宫,龙潭虎穴,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而太子之心智性情……非寻常帝王权术可度量。其性疑如九曲寒潭,其谋深若万丈幽渊。”】

她的声音在识海里缓慢流淌【“纵是身为他生母血脉相连之侯府亲族,亦不过窥得他恩泽之一丝半缕,尚且未能得其真心信重半分。”】

【“反观我等,纵是智计迭出,巧借其疑心以柔弱自保,借太医之口行合理之事,处处小心,亦仅得其浅淡如烟的8%之好,犹如在万丈冰崖上凿取星点微芒。”】

苏玥的语气越发犀利,【“彼林氏女,骤然自微末之处拔起,身世可疑如镜花水月,大字不识几箩筐,只凭几句不知所云、浅薄可笑的‘治水良策’,便妄想轻易拨动太子心弦,乃至触及东宫枢机?何其可笑!太子轩辕御辰……非等闲之辈,其智慧洞察,岂容此等粗鄙拙劣之戏法,于他眼前蒙混过关?”】

团团的光华骤然炽烈,如同拨开云雾,【“哇——!懂了懂了!大冰块儿这个大阴谋家!他根本就没信过林月一个字!给她那些闪瞎眼的赏赐,根本不是觉得她有用,而是当‘饵食’丢出去,要把她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魑魅魍魉都‘养肥’炸出来!所以她的气运大跌,压根不是我们直接出手,而是她自个儿献宝献到了阎王跟前,搬起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脚,引起太子深度疑窦...妖仙姐姐果然算无遗策!大冰块碰上顶级魅魔,团团好激动!”】它兴奋地在识海里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旋涡。

 

承晖阁内的静谧并未持续太久,一道暗影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暗卫无声滑至殿中,轻巧落地单,膝跪地,手掌中紧握着一只灰白羽尾相间的信鸽。

鸽子显然受了惊吓,羽毛蓬乱,黑豆般的小眼惊恐转动,在暗卫铁箍般的手指间徒劳挣扎。

“启禀殿下,”暗卫声音低哑无波,“未时三刻,此无名野鸽自宫墙西南角飞入东宫地界,被外围金甲侍卫截获。

查验其左足,发现系有密信封函。”他双手高举,将仍在微弱扑腾的信鸽,连同从其腿部解下的卷成细小纸筒的密信一并奉上。

轩辕御辰的视线未在鸽子身上多作停留,只精准扫过其足部那枚市集鸽坊常见的廉价薄铁圆环。

他伸出两指夹过纸筒,指腹触及微糙的宣纸表面,指尖捻动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力透纸背、雍容中带着市侩圆滑的熟悉字迹,正是江南巨贾钱永富的亲笔手书:

【“玥儿亲启:署:东宫可安?舅父心甚念之。望尔悉心静养,切莫劳神。务以玉体为重。落款:舅父谨启】

字句简短寻常,尽是长辈远隔关山的家常叮嘱。

“此鸽……既已飞入‘罗网’,”他声音平淡,手指状似无意掠过鸽足的薄铁圆环,“处理干净。

自‘灰羽巢’中择一训练有素、体型羽色相若的‘灰尾鸽’,将原信一丝不易系回足上。明日卯时放归,令其‘寻主’。

务求羽翼之形、足环之质,乃至归途姿态,皆与‘原主’无二。”

他要的是完美替换,是潜伏在苏玥身边的无声监控锚点,同时维持风平浪静的假象。

“诺!”暗卫心领神会,这是以彼之鸽换我之耳。他接过信鸽与信笺,身形无声后撤,消失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

次日清晨,阳光清澈。一只灰羽、尾带白翎的信鸽轻盈地落在静竹轩那扇半启的雕花支摘窗上,喉咙里发出短促温和的“咕咕”鸣叫,机灵地左右顾盼,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从容。

“小姐快看!有鸽子!”小青的声音带着点清晨的雀跃,脚步放轻地靠近窗棂。

她小心翼翼地将鸽子捧入掌心,温热的羽毛在她手中轻轻颤动。轻巧地解开鸽子右足上那根系得巧妙不伤羽的细绳,取出里面小小的纸筒,步履轻快地送到苏玥面前。

苏玥放下手中书卷,从湘妃榻上微探身,接过还带着鸽子体温的信筒。

她素手纤纤,慢慢展开信笺,目光落在纸上字迹时,清丽绝伦的面容上自然流泻出云破月出般的清浅喜悦,眸光温婉,唇边噙着真心笑意:“原来……是舅父的平安信……”

无人可见的识海深处,她的意念冷静如寒潭:【“团团,观此鸽羽色形态、足环质地,气息是否是你所幻化?”】

团团的光球猛然一颤,无形波动瞬间笼罩鸽子,须臾便在识海中惊怒叫萧:【“妖仙姐姐!这鸽子是假冒的!还是高仿赝品!咱们放出去的真灰尾鸽,气息、联络感应全没了!位置感应彻底湮灭!它肯定是被大冰块发现,秘密处死毁尸灭迹了!”】金色光芒因愤怒明灭闪烁。

苏玥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目光,面上却毫无异色,反添三分温柔,对着正端着水碗想喂鸽子的小荷浅笑吩咐道:

“这小家伙千里迢迢送信着实辛苦,羽翅劳顿了。将它好好养在后院那雕竹笼中,用上好的精米谷子,掺些细碎珍珠薏仁喂着,清水一日三换。

待我得了空,写好回禀舅父安康的信函,再辛苦它飞一趟江南去传书罢。”

小荷清脆应了一声“是”,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只眼神略显呆滞的信鸽退下了。

月华如水,深宫万籁俱寂,仿佛一切生灵都陷入了沉睡。

静竹轩内室,烛火已熄!

苏玥卧于铺着柔软丝褥的宽大拔步床上,薄衾覆身,呼吸悠长安稳,如同沉睡在花海的睡美人。

外间隔断旁,被苏玥允许守夜时睡觉的小青和小荷挤在那张小小的铺板上,身上盖着昨日小姐所赐的薄绒被,温暖从身下一直熨帖到心底。

两人相依而眠,神情宁静恬然,只余下庭院偶尔传来夜虫低鸣的静谧。

而在相隔甚远的沁芳斋外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林月独自坐在床边,身前铺陈开的,是白日里太监恭敬送来太子赏赐、此刻却让她心跳如鼓,几乎是贪婪地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几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的金蚕丝绸缎。

指尖下的触感冰凉顺滑,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雍容华贵,与她身下普通蚕丝的被褥形成天壤之别。

她放下绸缎,又近乎痴迷地将那对赤金点翠双蝶戏蕊压鬓钗拿到眼前,在烛火的照耀下点翠上的蝶翼深邃神秘、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欲飞。

她眼中跳跃着贪婪和膨胀到极致的野望。“我成了!我就知道!他看到了我与众不同的价值!

她压抑着喉间兴奋,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钗身,仿佛能从上面汲取到无穷的力量和通往最高权位的阶梯。“太子……他迟早会亲自……接我入内殿的!”她脸上浮现出极度亢奋和满足。

强烈的疲惫和骤然被巨大“希望”砸中的迷醉感最终占据上风。

她连外衣也顾不得脱,只将那价值不菲的绸缎死死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冰凉的压鬓钗,就那么一头倒在床铺上。

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迷乱的昏睡。即使在梦中,那嘴角也高高地咧开,露出白生生的门牙,无声地描绘着踏入东宫内殿、凤冠霞帔的锦绣幻境。

然,就在她彻底沉沦于那狂悖美梦深处之时,窗外毫无情感的冰冷视线,将她此刻脸上因贪婪狂喜而扭曲的睡颜,等等所有细节,一丝不差,记录下来。随即,这冰冷的目光悄然后撤,隐入了宫殿檐角最深处...

紧绷的下颌线不经意间松弛了几分,周身那冻结一切的恐怖低气压,亦悄然缓和了不少。

他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那情绪难以捉摸。

半晌,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动作缓慢而笃定。

“退下吧。”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威严。

暗卫悄无声息地消失。

殿内烛火长燃,灯芯偶尔爆出一星火花。轩辕御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上,深邃的眼眸里,帝王的权谋与算计再次成为主宰。

然而方才那片刻的波动,却如同一滴落入寒潭的温水,涟漪虽淡,终究扩散了开去。

他薄唇微启,无声地动了动,吐出的字眼融在寂静里:倒会享受.....” 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近乎纵容的意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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