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田与萤火

天刚蒙蒙亮,窗台上的麻雀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睁开眼时,铁盒里的三块石头正被晨光映得发亮,像三颗浸了露水的星星。院里传来我弟跟魏岚的说话声,比昨天还早,像是生怕太阳抢了先。

“姐,你醒了没?魏岚哥说棉花地里有露水,摘着凉快。”我弟的声音隔着纱窗飘进来,带着股雀跃的脆响。

我穿了拖鞋出去时,正撞见魏岚蹲在井边洗毛巾。新买的浅灰T恤沾了圈草渍,倒比昨天那件发白的看着精神。他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猛地抬头,手里的毛巾“啪”地掉回木盆里,水花溅了他一裤腿。

我刚要开口问他怎么起这么早,眼角余光瞥见他后颈——昨天新换的T恤领口歪着,露出一小片晒得黝黑的皮肤,偏偏耳后那点皮肤白得显眼。我伸手替他把领口拽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脖颈,像碰着块发烫的烙铁。

“叔说摘棉花得用这个装。”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就去拎墙角的布袋子,声音有点发紧。布袋的绳子没系好,滚出个昨天摘的野酸枣,在地上打了个转。我看见他耳根红得厉害,连带着后颈的皮肤都泛出点浅粉,像是被日头晒过的熟桃子。

我妈已经把早饭摆上了桌,蒸红薯的甜香混着咸菜的咸气,在院里绕来绕去。“多吃俩鸡蛋,”她往魏岚碗里夹,“摘棉花看着轻巧,弯腰久了能累断腰。”魏岚嘴里塞着馒头,含糊着应了声,筷子却一个劲往我弟碗里拨鸡蛋。

到了棉花地,天边刚抹上点粉橘色。整片棉田像铺了层雪,棉桃裂开的口子露出白白的絮,沾着露水亮晶晶的。我爸已经摘了半袋,见我们来就直起腰:“芸丫头跟你弟在边上玩,让魏岚歇着就行。”

魏岚哪肯歇着,往手上套了副蓝布手套,抓起布袋就钻进棉株中间。他摘得又快又稳,手指捏住棉絮轻轻一扯,整朵棉花就落进袋里,连带着的小棉籽都捡得干干净净。我弟在旁边追蝴蝶,时不时跑过去把手里的空棉桃往他布袋里塞,他也不恼,反倒停下来教我弟认哪种棉桃已经熟了。

太阳慢慢爬高时,露水被晒得差不多了,棉叶上的绒毛开始扎人。我蹲在田埂上摘了没几朵,手心就红了一片。魏岚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塞给我:“戴着,不然手该疼了。”他的手心比我还红,指缝里卡着点棉絮,看着像沾了层雪。

“你不戴?”我捏着那副温热的手套,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

“我皮糙。”他咧嘴笑,小虎牙在太阳底下闪了下,转身又扎进棉田,蓝布衫的后襟很快被汗浸得发深。

中午回家时,每个人的布袋都沉甸甸的。我弟累得直打晃,被我爸架在肩上,嘴里还念叨着魏岚哥摘得比谁都多。路过玉米地时,魏岚突然停住脚,往玉米秸里瞅了瞅,伸手摸出个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这颗熟了,回去让婶煮着吃。”他剥掉外皮,露出里面饱满的玉米粒,金黄金黄的,像撒了把碎金子。

午饭是绿豆汤配玉米饼,我妈把魏岚摘的玉米煮了,刚端上桌就被我弟抢了半根。魏岚喝着汤,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瞟,像是在数天上的云彩。我妈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下午不用下地了,让芸丫头带你去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凉快去,那树有几百年了,荫凉大得很。”

魏岚刚想说不用,就被我爸按住肩膀:“听你婶的,城里来的孩子哪受过这晒,歇着去。”

下午的日头毒得很,柏油路被晒得软软的,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我带着魏岚往村东头走,路边的野草蔫头耷脑的,只有蚂蚱还在蹦跶,绿的、灰的,一蹦能跳老远。魏岚走得慢,眼睛盯着草丛,忽然弯腰捡起个什么,摊开手心是只翠绿的蚂蚱,翅膀上还带着点红。

“给你弟玩。”他用草叶把蚂蚱绑住,递过来时手微微发颤,像是怕捏疼了它。

老槐树下果然凉快,树底下坐了好几个乘凉的老人,摇着蒲扇说闲话。见我们来,张奶奶笑着招手:“芸丫头带城里娃来啦?快坐快坐。”魏岚有点不好意思,挨着我在石头上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像上课的学生。

老人们说的都是村里的事,谁家的玉米长得高,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魏岚听得认真,时不时点点头,嘴角带着点笑。有个老爷爷问他城里的楼是不是真的能戳到云彩里,他赶紧回答:“最高的那几栋能,站在顶上往下看,车都像小虫子似的。”

我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手里举着魏岚早上编的麦秆青蛙,非要让魏岚再给他编个螳螂。魏岚刚捡起根麦秆,就被张奶奶拦下了:“让孩子歇会儿,看这手晒的。”她拉过魏岚的手,掌心手背都是晒红的印子,还有几道被棉桃壳划破的小口子,“城里孩子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魏岚抽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笑着说没事,手上的麦秆却没停,三两下就编出个螳螂,翅膀还能扇动。我弟乐得直拍手,举着螳螂在老人堆里转圈,引得大家都笑。

日头往西斜时,树影拉得老长。魏岚突然站起来,往远处望了望:“该回去了,不然赶不上看萤火虫了。”他说得急,像是怕错过了什么宝贝,拉着我弟就往家跑,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飘得老高。

晚饭吃得早,我妈煮了新摘的棉花籽,炒得香香的,装在小碟里让我们抓着吃。魏岚吃得少,眼睛老往窗外瞟,月光刚爬上墙头,他就拽着我弟往外跑:“萤火虫该出来了。”

我跟在后面,刚到院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菜园边上的草丛里,点点绿光忽明忽暗,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我弟尖叫着扑过去,萤火虫被惊得飞起来,绕着他的胳膊打转转,绿光在他衣服上明明灭灭。

魏岚站在旁边,手里捏着片叶子,轻轻拢住只萤火虫,递到我面前:“你看,它屁股是亮的。”那点绿光在他手心里闪着,映得他的指尖都发绿,像沾了星辉。

我刚伸出手,萤火虫突然飞起来,擦着我的指尖掠过,跟魏岚的手碰到了一起。他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萤火虫也受惊似的飞进了草丛,绿光一闪一闪的,渐渐远了。

“明天该摘花生了。”我爸的声音从院里传出来,带着点疲惫,“魏岚要是不嫌累,就跟我去见识见识。”

魏岚立刻应道:“不嫌累!”声音亮得像刚擦亮的铜铃,手却在背后悄悄搓了搓,像是还留着刚才碰过的温度。

我弟还在追萤火虫,笑声在夜里荡开,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鸟。魏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转头看我,月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

“花生埋在土里,是不是得用手刨?”他问得认真,像是在预习功课。

“嗯,”我点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还能在地里找到嫩花生,剥开就能吃,甜甜的。”

他“哦”了声,眼睛里像是落了点萤火虫的光,亮闪闪的。远处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叫声,一阵一阵的,跟我们的心跳似的,踩着同一个节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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