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温度
我弟第二天醒得比闹钟还早,光着脚丫扒着窗户玻璃喊魏岚哥,声音穿透纱窗,估计半个院子都能听见。我妈在厨房煎鸡蛋,铲子敲着锅底“当当”响,扬声应道:“别吵人魏岚,城里孩子哪干过这些农活,让多睡会儿。”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有了动静。魏岚背着个竹筐站在那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沾着点泥星子。“叔说西边菜畦该浇了,我去搭把手。”他说话时,筐沿上的绳子还在晃悠。
我爸正坐在院角修锄头,抬头看了眼:“不用不用,那点活我自己来就行。”魏岚却把竹筐往地上一放,拿起墙边的水桶:“爷说干活得趁凉快,太阳出来就该晒脱皮了。”
我端着刷牙杯出来时,正见他弯腰系鞋带,后颈晒得黝黑,T恤领口一圈汗渍看得清清楚楚。他大概感觉到有人,猛地抬头,手里的鞋带“啪”地掉在地上,耳根红了红,转身就往西边菜地走,水桶在地上拖出串水痕。
我弟早跟条小尾巴似的追上去了,怀里还抱着那只麦秆青蛙。远远看见魏岚蹲在菜畦边浇水,水管捏得稳稳的,水流顺着菜根漫开,一点没溅到叶子上。我弟在旁边用树枝划拉泥土,时不时把土块往他后背扔,他也不恼,回头时嘴角总带着点笑。
早饭摆上桌时,我妈让我去喊他们。穿过院子时,露水打湿了拖鞋底,踩在水泥地上有点凉。魏岚正坐在井台边歇着,手里捏着个军用水壶,仰头喝水时,喉结一动一动的,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把T恤洇出片深色。
“我妈煎了鸡蛋,赶紧来吃。”我递过去张纸巾,是抽纸里最外面那张。他接过去时手顿了顿,擦脸的动作轻得像怕把纸擦破。
“爷呢?”我往菜地那头瞅,没见着老人。
“让我劝回去了,”他把水壶塞回裤兜,“说他膝盖不好,蹲久了难受。”说着从兜里摸出个东西塞给我,“早上浇地时在田埂捡的,比上次那个圆。”
是块鸽子蛋大小的白石头,上面的黑点歪歪扭扭的,倒像只眯着眼的猫。我捏在手里,温乎乎的,像是被他揣了好一会儿。
吃饭时我弟扒着魏岚胳膊不放,非说要学编麦秆。魏岚扒拉着碗里的鸡蛋,说等下午太阳不毒了就教他。我妈听见了,往他碗里添了勺咸菜:“编那玩意儿干啥,费眼睛。芸丫头,下午跟魏岚去镇上趟,给他买件新T恤,开学穿。”
魏岚手里的筷子顿了下,脸“腾”地红到耳根:“婶不用,我带了衣服。”
“带的哪有新买的合身。”我妈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就这么定了,让芸丫头给你挑,她眼光比你叔强。”
我爸在旁边喝着粥笑:“让芸丫头多带点钱,顺便给你弟买串糖葫芦。”
下午往镇上走时,日头正烈。魏岚推着辆旧自行车,说是他爷年轻时骑的,车座上还铺了块麻袋片。“你坐后面,我推着走。”他把车把扶稳,车链“咔哒”响了声。
我刚坐稳,他就往前推,车把晃了两下,差点撞上路旁的老杨树。“你这车技不行啊。”我抓着后座的铁架笑他。
“城里都是地铁公交,”他头也不回,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上次骑车还是小时候在爷爷家。”
路边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风一吹,叶子“哗哗”响,跟有人在旁边小声说话似的。有辆三轮车突突地从旁边过,带起的尘土扑了我们一脸。魏岚往我这边侧了侧身,像是想替我挡着,结果自己后背上沾了层灰。
到了镇上,集市正热闹。卖西瓜的大爷蹲在路边吆喝,切开的瓜瓤红得发亮,甜气直往人鼻子里钻。魏岚非要给我买一块,我拧不过他,只好捧着半块啃,汁水顺着手腕往胳膊肘流。他递过来包纸巾,是那种最普通的白色包装,闻着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服装店在集市最里头,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刷手机。我挑了件浅灰色的短袖,面料摸着手感不错,老板娘说这料子吸汗,还不容易脏。魏岚站在旁边,手插在裤兜里,老板娘问他穿多大码,他红着脸说不清楚,还是我凭着暑假看他干活的样子估了个尺寸。
付钱时魏岚抢着掏钱,裤兜里的零钱叮叮当当作响,数了半天还差两块。老板娘挥挥手说算了,他却非要把刚买的苹果往人家柜台上放,说抵账。
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往西斜了。魏岚推着车,我坐在后座上晃腿,手里拎着给我弟买的糖葫芦,糖衣在夕阳下亮晶晶的。路过河边时,看见几个孩子在玩水,裤腿卷得老高,水花溅得满身都是。
“上次说的萤火虫,今晚估计更多。”魏岚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
我抓着后座的铁架没说话,瞥见他耳朵又红了。河水在脚边哗哗流,映着天上的云彩,红一块黄一块的,像谁把颜料泼在了水里。
快到村口时,碰见魏岚爷爷背着捆柴火往家走,见了我们就笑:“买新衣服了?芸丫头眼光好,魏岚穿啥都精神。”魏岚低着头“嗯”了声,脚步却加快了,差点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的沟里。
晚饭时我弟盯着魏岚手里的麦秆,眼睛亮得像灯泡。魏岚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就被他拽到院里的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影子。魏岚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根麦秆,三折两折就成了个小圆圈,我弟在旁边拍着手喊:“像车轮!像车轮!”
我蹲在旁边看,他的手指又快又灵活,麦秆在指间翻飞,时不时被扎到指尖,他也只是皱下眉,继续往下编。有片槐树叶落在他头发上,我伸手想替他拿掉,指尖刚碰到头发,他就猛地抬头,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很,我慌忙缩回手,假装去捡掉在地上的麦秆。
“姐,你看像不像青蛙?”我弟举着刚编好的玩意儿凑过来,那青蛙的腿还是歪的,却被他当成了宝贝。
魏岚看着我笑,嘴角的小虎牙露了点出来:“等编熟练了,给你编只小兔子。”
院门外的狗突然叫起来,我妈在屋里喊:“早点睡,明天还得去摘棉花。”我弟“哦”了声,却赖在魏岚身边不肯走,最后被我爸揪着耳朵拖回了屋。
月光把槐树叶的影子投在魏岚背上,他还在低头编着什么,手指在麦秆间动得飞快。我站在台阶上看了会儿,他忽然抬头:“要进去了?”
“嗯,”我往门口退,“你也早点睡。”
他“哎”了声,从兜里摸出个东西往我这边扔,我伸手接住,是块扁扁的石头,上面的纹路弯弯绕绕的,像条小河。“白天在河边捡的,”他挠挠头,“想着你可能喜欢。”
我捏着石头往屋里走,听见他在后面喊:“明天摘棉花,我来帮忙。”
屋里的灯亮着,我妈还在缝衣服,针线穿过布面“嗤”地响。她抬头看了眼我手里的石头,笑了笑:“魏岚这孩子,心细。”我没说话,把石头放进床头柜的铁盒里,里面已经躺着两块了,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我摸了摸铁盒,里面的石头安安静静的,却好像带着田埂上的热气,烫得手心微微发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