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地的铁盒
天刚亮透,我弟就攥着小铲子蹲在院门口,见魏岚从西厢房出来,立刻蹦起来:“魏岚哥,我妈说花生地的土松,一刨就出!”
魏岚手里拎着两个布袋子,闻言往我房间看了眼。我正好穿好鞋出来,他喉结动了动,转身去井边舀水:“先洗把脸,地里潮。”
我走过去时,他正往脸上泼凉水,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在新T恤的领口洇出小水痕。“昨天爷爷说的铁盒子,真在花生地?”我想起他昨晚睡前说的话——魏岚爷爷半夜翻箱倒柜找老花镜,念叨着五十年前埋在花生地的铁盒,里面有他跟奶奶的黑白照片。
“爷说大概在最北头那片,”魏岚用毛巾擦着脸,耳根还带着点湿红,“他记性老糊涂,不一定准。”
早饭吃的是红薯粥,我妈往魏岚碗里盛了满满一勺咸菜:“多吃点咸的,刨花生费力气。”我弟叼着馒头抢话:“我跟魏岚哥负责找铁盒,姐你负责摘!”魏岚被他逗笑,往他碗里夹了块红薯:“小心噎着。”
到了花生地,晨露还没散。绿油油的花生秧铺了满地,叶片上的水珠滚来滚去,碰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我爸已经用锄头松了半垄地,见我们来就直起腰:“顺着根刨,别把花生荚弄破了。”
魏岚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抓起小铲子就往最北头走,我弟拎着个空罐头瓶跟在他身后,说是找到铁盒就用这个装。我蹲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刚把一株花生秧连根拔起,白胖的花生果就滚了出来,沾着湿泥,像串刚洗过的珍珠。
“姐,你看这个!”我弟突然喊起来。我抬头时,正见魏岚弯腰扒开一丛草,手里捏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片。他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上面模糊的花纹,“像是铁盒的边角。”
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指尖刚碰到那铁片,就被他按住手背:“有点尖。”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点泥土的潮气,我赶紧缩回手,假装去捡旁边的花生。
“爷说盒子是方形的,”魏岚用铲子小心翼翼地刨着土,“当年怕被雨水泡了,还裹了三层油布。”土块簌簌往下掉,露出更多铁锈,我弟兴奋地直拍手,罐头瓶在手里晃得叮当响。
太阳升高时,花生已经堆了小半袋。我弟蹲在树荫下数花生,魏岚还在埋头刨土,额头上的汗滴进土里,砸出小小的坑。我递过去水壶,他接的时候没留神,壶嘴撞在牙上,“嘶”地吸了口凉气。
“慢点喝。”我忍不住笑他,伸手替他拂去沾在发梢的草屑。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藏了光,我慌忙收回手,指尖还留着他头发的触感,软软的。
“找到了!”我弟突然蹦起来。魏岚跟我跑过去时,正见他抱着个锈成褐色的铁盒,上面还缠着破烂的油布。魏岚小心地把油布撕开,里面果然有张泛黄的照片——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人站在槐树下,身边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是爷爷和奶奶!”我弟举着照片嚷嚷。魏岚用指腹轻轻摸着照片边缘,声音低低的:“爷说奶奶当年总来花生地送水,这照片就是那天拍的。”
中午回家时,魏岚把铁盒揣在怀里,像是捧着什么宝贝。路过玉米地,我弟突然想起昨天的蚂蚱,吵着要找,魏岚只好拉着他往草丛里钻。我站在路边等他们,见魏岚弯腰替我弟摘粘在裤脚的苍耳,阳光透过玉米叶落在他背上,新T恤的灰被晒成了浅褐,倒比昨天更顺眼了些。
午饭吃的盐水花生,我妈特意多放了把花椒,香得人直咂嘴。魏岚没怎么动筷子,总盯着那个铁盒看,我爸看出他的心思,说:“等下找张纸把照片裱起来,让你爷挂墙上。”魏岚立刻抬头,眼睛亮闪闪的:“真的?”
下午魏岚要去镇上买相框,我妈让我跟着:“顺便给你弟买袋水果糖,别总缠着魏岚。”我弟听见了,抱着魏岚的胳膊撒娇:“我也要去!”魏岚挠挠他的头:“在家等我,给你带麦芽糖。”
往镇上走的路还是那么长,魏岚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车座上的麻袋片被晒得发烫。“上来吧,”他拍了拍车座,“中午车少,我试试骑。”
我刚坐稳,他就蹬了两下,车链“咔哒”响了声,居然没晃。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玉米叶的清香,我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流,在T恤上洇出长长的印子,像条小河。
“你骑车技术进步了啊。”我抓着后座的铁架笑他。
“早上偷偷练了两圈,”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点得意,“摔了一跤,幸好没人看见。”
到了镇上,相框店的老板娘说最小的相框也要明天才能装裱好。魏岚有点失落,我拉着他往杂货铺走:“先买张硬纸板垫着,一样能护着照片。”他低头跟我走,脚步慢了些,肩膀时不时碰到我的胳膊,像有小火星在皮肤上游走。
杂货铺的硬纸板要两毛钱,魏岚掏钱时,裤兜里掉出个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我捡起来一看,是块扁扁的石头,纹路弯弯绕绕的,像条小河——正是昨晚他扔给我的那块。
“怎么还带着?”我举着石头笑他。
他的耳朵红了,抢过去塞进兜里:“怕你弄丢了。”
往回走时,魏岚骑着车,我坐在后面晃腿,手里拎着给我弟买的麦芽糖,黏糊糊的,能拉出长长的丝。路过河边时,看见几个姑娘在洗衣服,木槌敲在石板上“砰砰”响,惊飞了水面上的蜻蜓。
“明天该收玉米了,”魏岚突然开口,车把晃了一下,“爷说玉米秸能编小筐,我学了教你。”
我没说话,风把他的话吹得轻轻的,像羽毛落在心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自行车的轮子碾过影子,一圈又一圈,像是在画一个不会散开的圈。
快到村口时,魏岚突然刹车,从车筐里拿出个东西递给我——是颗用麦秆编的星星,黄黄的,在夕阳下闪着光。“早上刨花生时编的,”他挠挠头,“没萤火虫亮,但是能一直带着。”
我捏着那颗麦秆星星,指尖被扎了下,却不觉得疼。远处传来我弟的喊声,他正扒着村口的老槐树往这边望,像只等食的小麻雀。
魏岚蹬起自行车,车链又“咔哒”响了声,这一次,我们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再也没分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