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麦香

下午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晒得麦秸有点发烫,风一吹,倒卷着股麦香往人脸上扑。我刚把绿豆汤装进保温桶,我弟就攥着个空玻璃罐从院里冲进来,鞋跟在门槛上磕出“噔”的一声:“姐快点!魏岚哥说等会儿带我们去看他种的玉米苗,说有几棵都结小玉米了!”

我被他拽着往外走,白裙子的下摆扫过院里的向日葵,蹭了点金黄的花粉。到东坡麦地时,魏岚正蹲在田埂上给麦捆系绳,灰背心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像洇了块深灰色的云。他爷爷坐在旁边的树荫里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被熏得发亮,见我们来,赶紧用烟杆往旁边的石头上敲了敲:“芸丫头来了?快让魏岚歇歇,这孩子犟,说要把这几捆麦子码齐了再停。”

魏岚抬头时手还在系绳,绳结没扎紧,麦秆“哗啦”散了几根。他慌忙去捡,手背的伤口被麦芒又划了下,渗出血珠来。“学姐来了。”他声音有点闷,往起站时膝盖“咔”响了声,大概是蹲久了。

“我妈熬了绿豆汤,放了冰糖。”我把保温桶递过去,眼睛盯着他的手,“你这伤得包一下,万一沾了麦糠发炎了。”

他接保温桶时手指蜷了蜷,没敢碰我,低头拧盖子时耳尖红了:“没事,小口子,乡下孩子都这样。”他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个用玉米叶包着的东西,塞我手里,“早上在玉米地捡的,看你弟喜欢石头,猜你可能也……”

摊开手,是块圆滚滚的白石头,上面嵌着几粒黑点点,像只憨乎乎的小熊。我捏着石头站起来,看见他脚边扔着个没编完的麦秆蚂蚱,翅膀歪歪扭扭的,大概是刚才蹲在这儿编的。“你还会编这?”

“瞎编的。”他挠挠头,转身就去扶他爷爷,“爷,你去树底下歇着,我把这点麦子弄完。”

我弟早跟着魏岚爷爷去看玉米苗了,老远传来他的尖叫:“魏岚哥!这玉米上有虫子!”魏岚举着割麦刀就往那边跑,灰背心在金黄的麦浪里一颠一颠的,像棵被风吹得摇晃的青苗。

我蹲在田埂上看他割麦,他弯腰时后颈的汗顺着皮肤往下淌,滴在麦茬上,瞬间就洇没了。割麦刀挥得又快又稳,麦秆在他怀里拢成束,“啪”地系上绳,动作比旁边的老农还利落。我妈说得没错,这城里来的孩子,倒比谁都能扛累。

“芸丫头,魏岚这孩子实诚。”魏岚爷爷蹲我旁边剥玉米,黄澄澄的玉米粒滚进竹篮,“他报的那学校,听说你也在?”

“嗯,开学上大二。”我往嘴里塞了颗玉米粒,生的有点涩,“他学计算机?那专业挺难的。”

“啥机不机的不懂,”老头笑出满脸褶子,“就知道他填志愿时跟他爸妈吵了一架,非说这学校好。刚才还跟我念叨,说开学想问问你,图书馆往哪边走。”

我正咬着玉米粒,听见这话差点咽下去。抬头看见魏岚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只绿色的大蚂蚱,大概是捉给我弟的,眼睛却直勾勾往我这边瞟,见我看他,慌忙转头跟我弟说话,声音大得像喊。

日头往西斜时,麦地里的人渐渐少了。我妈喊我们回家,我弟抱着魏岚编的麦秆青蛙不肯撒手,那青蛙的腿歪了条,却被他当成宝贝。“魏岚哥,晚上还去摸鱼不?”他拽着魏岚的胳膊晃,“我知道哪有大的!”

魏岚看了我一眼,喉结动了动:“晚上河边有萤火虫,去不去?我小时候跟爷爷来过,萤火虫能照亮路。”

“去!”我弟跳起来,玻璃罐在手里晃得叮当响,“我要捉一罐子!”

回家的路上,我妈往我兜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纱布和药膏,等会儿给魏岚送去,那孩子手别感染了。”我捏着布包走在后面,听见我爸跟我妈说:“魏岚那小子,看芸丫头的眼神不对劲。”我妈“呸”了声:“别瞎说,人孩子还小。”

晚饭时我弟扒拉着饭,嘴里全是魏岚哥长魏岚哥短。我妈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晚上去河边穿件外套,别着凉。”我“嗯”了声,心里有点慌,像揣了只刚捉的萤火虫,扑腾扑腾的。

出门时魏岚已经在路口等了,换了件白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晒出的红印。他手里攥着个纸包,见我来赶紧递上:“下午找着的,比早上那个好看。”纸包里是块扁扁的石头,上面的纹路像条小河,弯弯曲曲的。

“我妈让我给你送的药膏。”我把布包塞给他,指尖碰了下他的手腕,烫得像被太阳晒过的石头。他“啊”了声,慌忙把布包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了。

河边的芦苇比人高,风一吹“沙沙”响,像谁在跟旁边的人说悄悄话。萤火虫刚出来,绿光在草叶间飘,我弟举着玻璃罐追,跑两步就摔一跤,裤腿上全是泥也不管。

“我其实……”魏岚跟我并排走着,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哥是你们学校的,他说你们学校的图书馆特别大。”

“嗯,有三层呢。”我踢开块挡路的土坷垃,“你要是找不到,开学我带你去。”

他停下脚步,月光落在他脸上,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真的?”见我点头,他忽然笑了,嘴角翘起来,露出点小虎牙,“我填志愿的时候,我哥给我看了张你们图书馆的照片,说里面有个学姐整理书特别认真,我就……”

话没说完,我弟举着玻璃罐跑过来,罐里的萤火虫把他的脸照得绿油油的:“姐!魏岚哥!你们看像不像小灯笼?”魏岚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手收回来时,悄悄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离我的肩膀就差一点点。

往回走时,我弟困得直打晃,趴在魏岚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只歪腿的麦秆青蛙。魏岚背着他,脚步放得很慢,白衬衫被我弟的口水洇了一小块,他也不在意。

“开学……”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怕吵醒我弟,“我能跟你借笔记吗?听说计算机课很难。”

“可以啊。”我往他那边凑了凑,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麦香,“我宿舍有本整理好的,到时候给你。”

他的肩膀好像颤了下,没说话,只是脚步又慢了点。芦苇丛里的虫鸣突然响起来,吵得人耳朵痒,可心里却静悄悄的,像被月光晒过的河面,软软的,暖暖的。

快到村口时,我弟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魏岚哥,明天还教我编稻草人不?”魏岚低头看他,声音温柔得像水:“教,明天教你编个戴草帽的。”

把我弟交给我妈时,魏岚站在门口没进来,手里还攥着那个空了的药膏布包。“那石头……”他挠挠头,“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找。”

“挺喜欢的。”我摸了摸兜里的两块石头,硬硬的,却硌得心里怪舒服的,“开学见。”

他站在月光里,使劲点头,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想要飞的鸟。我关上门时,听见他在外面轻轻说了句什么,风把声音吹得散了,可我好像听见了,是“等我”。

院里的向日葵低着头,花瓣上的露水顺着往下滴,像谁没忍住的眼泪。这个夏天好像真的变长了,长到足够让两块陌生的石头,在兜里慢慢焐出温度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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