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地里的影子
顺着老槐树的影子往西边走,没几步就撞进一片金灿灿里。向日葵杆子比我还高半头,沉甸甸的花盘都低着,大得像家里盛炖菜的粗瓷盘,花瓣边缘卷着圈浅黄,黄得晃眼,连风都被染成了暖乎乎的颜色。最边上几棵长得歪歪扭扭,杆子上缠着牵牛花,紫的、蓝的小喇叭顺着茎秆往上爬,倒像给它们系了条花腰带,歪歪扭扭的也透着俏。
“李婶种东西都带着股热闹劲儿,”魏岚停在田埂上,脚边的狗尾巴草被踩得弯了腰,他却刻意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向日葵的根须,“你看这一排,跟排队晒太阳的小孩似的。”
我弟早撒着欢跑进去了,站在两棵向日葵中间,胳膊张成大字把花盘框在怀里:“姐!我比花盘还宽呢!”他一蹦,头顶的草帽“啪嗒”掉在地上,滚到向日葵根下,沾了圈湿泥,帽檐上那朵玉兰花瓣也不知啥时候掉了,只剩个浅浅的香印。
“慢点,别踩坏根须。”我蹲下去捡草帽,指尖刚碰到帽檐,魏岚也蹲了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向日葵的叶子,上面的细绒毛蹭得他指尖发麻,“这花早上头朝东追太阳,现在该往西转了,跟你弟似的,哪儿热闹往哪儿凑。”
“那晚上它们朝哪儿睡啊?”我弟凑得太近,鼻子都快碰到花盘上的花粉了,说话时呼出来的气吹得花瓣颤了颤。
“傻小子,”魏岚被他逗笑了,嘴角弯起来,露出点白牙,“晚上就耷拉着脑袋睡呗,跟你一样,天一黑就打哈欠。”他伸手揉了揉我弟的头发,目光扫过我时,顿了两秒,又赶紧落回花盘上,“别碰花瓣,花粉沾手上难洗,等花盘枯了,里面的籽炒着吃喷香,比瓜子还脆。”
西边的篱笆上爬满了丝瓜藤,叶子密得像绿帘子,底下挂着几个青丝瓜——长的跟我胳膊差不多,顶着嫩黄的花;短的圆滚滚的,像个小棒槌,藏在叶子里,只露个尖儿。魏岚拨开叶子,指了指藏得最深的那根:“这根直溜,炒着吃肯定脆。”他没摘,又把叶子轻轻拢回去,“李婶说等它再长两天,够炒一盘了再摘,急不得。”
篱笆根下的空地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种着几样家常蔬菜。辣椒棵子矮矮的,上面挂着青红相间的小辣椒,像串迷你灯笼;茄子紫莹莹的,躲在巴掌大的叶子底下,不仔细看根本找不着;还有几棵小葱,绿得冒油,根须上还带着刚浇过水的湿泥。
“这边看花,那边吃菜,李婶把地利用得明明白白。”我蹲下来拔了根杂草,草根带着点湿土,蹭在指尖凉丝丝的。
“她闲不住,”魏岚也蹲下来,跟我并排看着菜地,肩膀离我只有一拳远,说话时的热气吹得我耳尖有点痒,“去年她儿子接她去城里,住了仨月就跑回来了,说城里的花盆养不出咱这土腥味。”他用手指戳了戳脚下的土,土块散成细面,“你闻闻,这湿土混着菜香的味儿,比城里的香水踏实多了。”
我还真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潮乎乎的腥气裹着辣椒叶的清辣,说不上多香,却让人心里发暖。风从向日葵地里钻过来,带着点热乎气,吹得花盘“沙沙”响,倒像它们在低声说着悄悄话,把我和魏岚之间的沉默都烘得软乎乎的。
“渴了吧?”魏岚先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指尖不经意间蹭到我的胳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前面有口老井,李婶说井水是山泉水,比冰汽水还凉。”
井台是块青石板铺的,边缘被几十年的井绳磨得光溜溜的。井绳缠着个旧木桶,桶身裂了道小缝,用铁丝捆着。魏岚拎起来晃了晃,“这桶比我岁数都大,李婶说比新桶打水多。”他把桶往井里放,绳子“咯吱咯吱”响,放了好长一段才听见“咚”的一声,接着是哗哗的水声,像有人在井底唱歌。
往上提的时候,他胳膊上的肌肉绷着,青筋隐隐露出来,额头上又冒了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青石板上。“这水沉,井底通着后山的泉眼,凉得刺骨。”桶刚提上来,我弟就伸手想碰桶壁,被魏岚一把拉住手腕,“别碰,冰得很,小心激着肚子。”
他从旁边找了个粗瓷碗,碗边缺了个小口,舀了半碗水递给我。水确实凉,碗沿都挂着水珠,喝一口,像含了块冰碴子,顺着嗓子滑下去,刚才的热燥一下子被浇灭了大半。碗底沉着点细泥沙,喝到最后得轻轻晃着碗,不然能硌着牙。
“比汽水解渴吧?”魏岚也舀了一碗,仰头喝得咕咚响,喉结上下滚动,喝完还抹了把嘴,眼角带着点笑,“这水甜,村里的自来水都没这味儿。”
我弟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眼睛却盯着井台边的石缝。石缝里长着些不知名的小紫花,星星点点的,根须都露在外面,却开得挺精神,花瓣上还沾着井水溅起的小水珠。“这些花没人管,倒长得比花圃里的还野。”他伸手掐了一朵,别在耳朵上,歪着头问:“像不像小妖怪?”
“像个偷花的小土匪。”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他“哎哟”一声躲到魏岚身后,魏岚伸手护着他,胳膊肘不小心撞到我的肩膀,两人都愣了一下——他胳膊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短袖传过来,烫得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抬头时正好看见他耳尖红了,像被太阳晒透的樱桃。
“时候不早了,”魏岚看了看太阳,已经往西斜了半截,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得往回走了,晚了路上该起蚊子,咬得你弟哭。”
往回走的时候,我弟跑在前面,手里攥着从向日葵地里捡的枯花瓣,一路撒着玩,像只撒欢的小麻雀。我和魏岚走在后面,隔着半步远。他手里拎着三个空汽水瓶,手指勾着瓶脖子,时不时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踢一下,偷瞄我一眼,踢一下,又瞄一眼,像有话卡在喉咙里,没好意思开口。
快到村口时,路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杆子比人高,叶子边缘像小刀子,不小心碰一下就能划出血。魏岚突然停住,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朵紫薇花,梗子用草绳绕了三圈,捆得格外紧,花瓣有点蔫了,却还透着粉,花瓣上还沾着点他口袋里的棉线絮。
“刚才在花圃捡的,”他挠了挠头,声音有点含糊,眼睛盯着我辫子上的空位,“你辫子上那个……掉在向日葵地里了,这个别上吧,比刚才那个大。”
我接过来,花瓣软软的,带着点他口袋里的暖乎气,还有点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正想往辫子上别,我弟从前面跑回来,手里举着个透明的东西喊:“姐!魏岚哥!你们看我捡着啥了!”
是只蝉蜕,完整得很,还保持着爬在树上的姿势,翅膀上的纹路像画上去的,清清楚楚。“这能入药,”魏岚接过来看了看,指尖轻轻碰了碰蝉蜕的翅膀,“晒干了能卖钱,给你攒着买水彩颜料,买最贵的那种。”
我弟眼睛一亮,小心地把蝉蜕放进牛仔裤兜里,跟揣了个宝贝似的,还拍了拍兜口。魏岚看着他,又转头看我,正好对上我的眼睛——他的目光比刚才井水还亮,愣了两秒,赶紧移开视线,往远处的玉米地看了看:“快走吧,我妈该炖着排骨等我了,去晚了该凉了。”
夕阳把路晒得更烫了,影子被拉得老长。我、魏岚,还有蹦蹦跳跳的弟弟,三个影子在土路上晃着——有时候我的影子和他的叠在一起,像两只靠得近的蝴蝶;有时候被我弟的影子隔开,又像在互相试探着靠近。辫子上的紫薇花被风吹得轻轻晃,我摸了摸,花瓣虽然蔫了,那股淡淡的香却没散,像他刚才递花时的眼神,轻轻的,却落得很实。
村口的老黄狗趴在树荫下吐舌头,看见我们摇了摇尾巴,尾巴尖扫过地上的影子。魏岚在岔路口停下,指了指我家的方向,指尖还沾着点井台边的湿泥:“我就送这儿了,明天要是不热,我带你们去河边摸鱼,河里的小鲫鱼最肥。”
“真的?摸上来能烤着吃吗?”我弟眼睛瞪得溜圆,把蝉蜕的事都抛到脑后了。
“真的,”魏岚看着他笑,又往我这边瞥了一眼,飞快地说了句,“早点睡,明天不用起太早,我来叫你们,顺便带两个热馒头。”
我“嗯”了一声,没敢抬头,怕他看见我发烫的脸。他转身往自家方向走,步子迈得有点大,手里的空汽水瓶晃着,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像在给没说出口的话打拍子。我弟还在念叨着烤鲫鱼,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魏岚也正回头,见我看他,耳朵一下子红了,赶紧转过去,脚步好像更快了点,背影都透着点慌。
辫子上的紫薇花又掉了一片,落在土路上,被我弟不小心踩了一脚,粉盈盈的花瓣印在滚烫的地上,像个小小的、甜甜的句号,把今天的时光都圈在了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