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桶里的扑通声
第二天醒得早，窗外的蝉鸣吵得人睡不着。我弟扒着窗户往外看，嘴里念叨着摸鱼的事，凉鞋被他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我刚把辫子梳好，就听见院门口有动静，趴在门缝一看，魏岚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拎着个铁桶，桶沿挂着俩搪瓷碗，亮晶晶的。
“姐！魏岚哥来了！”我弟比谁都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跑，拖鞋都跑飞了一只。
魏岚站起来时，裤脚沾了点草屑。“早啊，”他把铁桶往地上一放，桶底的铁皮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刚从河边回来，看水势还行，能摸鱼。”他指着桶里的东西，“带了俩馒头，一会儿掰碎了撒水里，鱼就聚过来了。”
铁桶里还躺着个网兜，竹条编的，边缘磨得光溜溜的，显然用了不少年头。我弟伸手想去碰，被魏岚拦住：“别碰网眼，小心勾住手指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球，递给我弟，“这个先拿着玩，到了河边再给你网兜。”
玻璃球是蓝色的，里面嵌着朵小白花，在太阳底下看，像块透亮的宝石。我弟稀罕得不行，攥在手里半天，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拍了拍，生怕掉出来。
往河边走的路是土路，被太阳晒得硬邦邦的，脚踩上去，尘土能漫到脚踝。魏岚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铁桶，步子迈得稳，好像闭着眼都能摸到河边。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像幅模糊的画。
“魏岚哥，你咋知道今天能摸鱼啊？”我弟追上去，跟他并排走，小短腿倒腾得飞快。
“看云彩呗，”魏岚指了指天上，“这种云看着厚，其实不怎么下雨，水里的鱼爱往上冒。”他忽然想起什么，弯腰从路边摘了片大叶子，往我弟头上一扣，“挡挡太阳，别晒黑了。”
叶子是梧桐的，巴掌大，边缘有点卷。我弟顶着叶子跑了两步，叶子掉下来，魏岚捡起来，又往他头上放，这次还揪了根草绳，松松地系在他下巴上。“这样就掉不了了。”他拍了拍我弟的脑袋，手收回来时，不小心碰到我的胳膊，俩人都顿了顿，他往旁边挪了挪，耳朵尖有点红。
河边的柳树长得正茂，枝条垂到水面上，绿得发油。河水不深，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偶尔有小鱼游过，尾巴一摆，就没了踪影。魏岚脱了鞋，往水里踩了踩，脚边的水泛起圈涟漪。“不凉，”他回头说，“你们在岸上等着，我先下去试试。”
他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晒得黝黑，上面还留着几个蚊子包，红通通的。我弟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攥着玻璃球，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水里的动静。“魏岚哥，那儿有鱼！”他忽然喊，小手指着水面上的一个小漩涡。
魏岚顺着他指的方向撒了把馒头屑，白色的碎末在水面漂着，没一会儿，果然有几条小鱼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地啄着。他举起网兜，猛地往下一扣，再提起来时，网兜里空空的，只有几片水草。
“跑了跑了！”我弟急得直拍石头，“魏岚哥你太慢啦！”
魏岚笑了，露出点白牙：“急啥，这鱼精着呢。”他又撒了把馒头屑，这次没立刻下网，就蹲在水里等着，眼睛眨都不眨。阳光照在他脸上，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滴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找了块树荫，往地上铺了块手帕——是妈给我的，蓝底白花的，边角有点磨毛了。刚坐下，就看见魏岚往这边看了一眼，手里的网兜还举着，见我看他，赶紧转回头，专注地盯着水里，耳朵却更红了。
没一会儿，他猛地一提网兜，里面扑腾着两条小鱼，银闪闪的，也就手指长。“逮着了！”他举着网兜往岸边走，水花溅了他一裤腿，“这叫白条，炸着吃最香。”
我弟跳起来想去接，被他拦住：“离水远点，小心滑下去。”他把鱼放进铁桶，又从桶里摸出个小瓷碗，舀了点河水倒进桶里，“先养着，等会儿多逮几条，够一顿菜了。”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晒得人皮肤发烫。魏岚还在水里蹲着，后背的汗渍又大了些，蓝布褂子贴在身上，能看出骨头的轮廓。我从布包里摸出块西瓜，是早上从奶奶家带的，用井水冰过，还凉丝丝的。“歇会儿吧，吃块瓜。”
魏岚上岸时，脚底板沾了层泥，走到树荫下，往石头上一坐，长长地舒了口气。“真热，”他接过西瓜，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褂子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这瓜甜，比我家那棵结的甜。”
“奶奶说要选向阳的地种，瓜才甜。”我也拿起一块，瓜瓤红得发亮，籽是黑的，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小芝麻。
我弟啃着瓜，眼睛还盯着铁桶里的鱼，忽然指着水面喊：“魏岚哥！大鱼！”
果然有条巴掌大的鱼游过，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魏岚把瓜皮往旁边一放，抄起网兜就往水里冲，裤脚都没来得及卷，湿了一大片。这次他没急着下网，跟着鱼慢慢挪，挪到柳树底下时，猛地一扣——网兜沉甸甸的，里面的鱼扑腾得厉害，溅起的水打了他一脸。
“逮着了！”他举着网兜跑回来，脸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汗水，“这条够大，晚上给你弟熬汤喝。”
我弟乐得直拍手，嘴里的瓜籽喷出来，溅在魏岚的胳膊上。魏岚没嫌脏，用手抹掉，又往我弟嘴里塞了块瓜：“慢点吃，没人抢。”
快到晌午的时候，铁桶里已经有小半桶鱼了，大的小的都有，在水里挤来挤去，溅得桶壁都是水。魏岚把网兜收起来，往铁桶上一盖：“够了，再逮就没有了。”他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圆滚滚的鹅卵石，白花花的，像块小馒头，“刚才在河边捡的，挺好看，给你。”
石头还带着点水凉，握在手里很舒服。我往布包里一放，正好挨着那块蓝底白花的手帕。“谢谢。”
“谢啥，”魏岚挠了挠头，开始穿鞋，手指头在鞋带眼里穿来穿去，半天没系好，“就是块破石头。”
往回走的时候，魏岚拎着铁桶走在中间，我和我弟分在两边。铁桶里的鱼偶尔扑腾一下，发出“哗啦”的响。路过玉米地时，魏岚忽然停下，从地里摘了个玉米棒子，外皮还青着，头顶的须子却红了。“这个快熟了，”他剥开点皮，露出里面的玉米粒，嫩得发白，“回去煮煮，甜得很。”
我弟凑过去闻了闻，小鼻子动了动：“真的甜吗？比西瓜还甜？”
“差不多，”魏岚把玉米递给我，“你拿着，轻点儿，别把粒碰掉了。”
玉米棒子有点沉，我用两只手抱着，能闻到股淡淡的清香味。阳光从玉米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手背上，暖乎乎的。魏岚的影子落在我脚边，偶尔动一下，像在跟我说话。
快到村口时，遇见了李婶，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摘的茄子。“岚小子，又去摸鱼了？”她笑着问，眼睛眯成了条缝，“给你妈留点啊，别全送人情了。”
魏岚的脸有点红：“知道了李婶，这不是想着……想着他们城里来的，没吃过新鲜的嘛。”
我才想起，我和我弟是暑假来奶奶家暂住的，算起来，确实是“城里来的”。可听魏岚这么说，心里却有点不得劲，好像跟他生分了似的。
李婶走后，我弟吵着要去魏岚家看鱼，被我拽住了。“该回奶奶家吃饭了，”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往西边斜了点，“下午再来看吧。”
魏岚把铁桶往奶奶家院门口一放：“我先回去了，下午把鱼收拾好送过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玉米别忘了煮，煮的时候加点盐，更甜。”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往自家方向走。他走得不快，好像在等什么，可我弟正缠着我要看玻璃球，等我再抬头时，他已经拐进了自家院门，只留下个铁桶，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院门口的老黄狗凑过来，闻了闻铁桶，被里面的鱼扑腾声吓了一跳，夹着尾巴跑了。我弟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玻璃球又掉在地上，滚到铁桶边，蓝盈盈的，像块浸在水里的宝石。
我捡起玻璃球，往屋里走，怀里的玉米棒子还温乎着，清香味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人心里踏踏实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