籽
秋意渐浓时,瓜田边的太阳花结出了饱满的籽盘。乔迪总爱趴在籽盘底下打盹,阳光透过干枯的花瓣筛下来,在它背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安安的小狗崽们已经能满地跑了,最小的那只继承了石头的黑毛,却总爱追着乔迪的尾巴跑,像团会动的墨团。
这天清晨,乔迪被一阵陌生的气味弄醒。是种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艾草香。它抬头,看见护工推着张爷爷的轮椅过来,老人身上盖着件厚外套,脸色比平时白些。
“乔迪啊……”张爷爷的声音很轻,他伸出手想摸乔迪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以后……可能来不了了。”护工在旁边悄悄抹眼泪,小苏也来了,眼睛红红的,手里捧着个小罐子。
乔迪不懂“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它只是觉得老人身上的气息很弱,像风中快熄灭的烛火。它走过去,把脑袋塞进老人的手心,任由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摸着它缺角的耳朵。安安叼来朵还没谢的太阳花,放在老人的腿上;石头把最圆的那块鹅卵石推到轮椅边;连那只猫都跳上轮椅,蜷在老人的膝盖上。
张爷爷笑了,笑得很轻:“好……好孩子们。”他看着小苏手里的罐子,“把我老伴的骨灰……撒在太阳花底下吧,她爱热闹……”
那天下午,他们在太阳花丛中挖了个小坑。小苏把骨灰撒进去,乔迪用爪子扒了些土盖上,安安叼来片瓜叶铺在上面。风一吹,太阳花的籽盘“沙沙”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说话。
从那以后,乔迪每天都会去太阳花底下趴一会儿。它总觉得那里有双眼睛在看着它们,看瓜苗长高,看小狗崽长大,看石头把新收的瓜籽埋进土里。有天它发现,张爷爷撒骨灰的地方,长出了棵特别壮的太阳花,花瓣比别的都要金黄,像老人笑起来时眼角的光。
冬天来临时,小苏带来个新木牌,挂在木屋门口。上面刻着张爷爷的名字,还有行小字:“这里的花,替他继续看着你们。”乔迪用鼻尖蹭了蹭木牌,冰凉的木头底下,好像藏着暖暖的温度。
雪落下来时,木屋的烟囱里升起了烟——志愿者给它们装了个小小的取暖炉。乔迪趴在炉边,看着安安给新出生的小狗崽喂奶,看着石头和张叔分享块肉干,看着林夏和王经理在雪地里追逐。那只猫蜷在炉台上,尾巴绕着爪子,眼睛半眯着,像在打盹,又像在守护着什么。
外面的世界依旧有推土机的轰鸣,有陌生人的脚步声,但乔迪知道,只要这片瓜田还在,太阳花还在,张爷爷留下的念想还在,它们的家就永远在。它抬起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落在太阳花的枯枝上,突然觉得,明年春天,这里一定会开出更热闹的花。
开春的第一声春雷炸响时,乔迪正扒开太阳花根部的积雪。冻土裂开细缝,去年埋下的瓜籽已经鼓出了白胖的芽,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最壮的那棵芽旁边,张爷爷撒骨灰的地方,冒出了株奇特的幼苗——半是太阳花的圆叶,半是瓜藤的尖叶,像是两个灵魂在土里抱在了一起。
“汪!”乔迪对着幼苗低吠,声音里带着惊奇。安安凑过来,用鼻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半圆半尖的叶子,仿佛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石头叼来块鹅卵石,围在幼苗周围,像给它画了个保护圈;那只猫蹲在旁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眼神里少了平时的慵懒。
小苏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本植物图鉴。她蹲在幼苗前翻了半天,突然抬头笑了:“是变异了!两种植物的根长在了一起,成了‘共生苗’。”她用相机拍下这株奇特的幼苗,“张爷爷和奶奶,真的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了。”
乔迪听不懂“变异”和“共生”,但它看见小苏眼里的光,和张爷爷以前看花时的眼神一样。它趴在幼苗边,看着阳光一点点爬上来,把那片奇特的叶子照得透亮,仿佛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汁水——那是土地在悄悄传递的暖意。
瓜藤爬满新搭的竹架时,那株共生苗已经长得半人高。下面是瓜藤的卷须缠着竹架,上面却开出了朵太阳花,金黄的花瓣围着瓜藤的嫩尖,像给它戴了顶皇冠。有天夜里下暴雨,乔迪担心它被风吹倒,守在旁边用身子挡住风雨。安安带着小狗崽们用爪子把根部的土踩实,石头则用后背顶住摇晃的竹架。
第二天雨停时,共生苗不仅没倒,还在花盘中心结出了个小小的瓜纽。小苏来看了,惊得差点掉了相机:“它真的要结果了!既有花又有瓜,太神奇了!”她特意把张爷爷以前的轮椅推到竹架边,“这样他们就能天天看着它长大。”
夏天最热的时候,共生苗上的瓜熟了。是个不大的西瓜,表皮带着淡淡的黄色纹路,像太阳花的花瓣印在上面。乔迪没让任何人碰它,包括小苏。它守在瓜旁边,看着花盘慢慢枯萎,籽落在瓜田里,像张爷爷当年撒下的太阳花籽。
摘瓜那天,小苏带来了养老院的院长。院长看着那株共生苗,又看了看守在旁边的狗们,突然说:“我们院里想建个‘共生园’,种上太阳花和西瓜,就按这里的样子。”他指着木屋,“还要给流浪动物留个家,让它们也能守着自己的小天地。”
乔迪叼着摘下的共生瓜,放在张爷爷的轮椅上。瓜皮裂开时,里面的籽一半是西瓜籽的黑亮,一半带着太阳花籽的花纹。安安把这些籽一颗一颗舔出来,乔迪则在竹架旁挖了个大坑,它们要把这些特别的籽埋进土里,让张爷爷和奶奶以更热闹的方式留在这片土地上。
秋天来临时,养老院的“共生园”建成了。乔迪带着安安、石头和几只小狗崽去做客,小苏开车送它们去的。园子里种满了太阳花和西瓜,还有个和它们木屋一模一样的小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轮椅上,正给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喂零食,像极了当年的张爷爷。
乔迪趴在共生园的竹架下,看着风吹动花盘,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突然觉得,有些离开不是消失,而是换了种方式蔓延——像瓜藤缠上竹架,像花籽落在土里,像张爷爷的爱,顺着阳光和雨水,淌进了更多人的心里。
回断墙的路上,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乔迪走在最前面,右耳的缺角在风里轻轻晃,尾巴扫过路边的蒲公英,带起一片雪白的绒毛。它知道,明年春天,共生苗的籽会发芽,太阳花会再开,而它们会继续守着这片瓜田,守着那些看不见却永远都在的牵挂。
就像土地永远记得每颗种子的重量,它们也永远记得,那些曾一起挤在纸箱里取暖的冬夜,那些分享过的肉粥和西瓜,那些用生命守护过的,平凡又滚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