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
开春的第一缕阳光刚爬上断墙,乔迪就扒开了盖在土包上的塑料布。冻土已经化了,湿软的泥土里冒出点点绿——不是瓜苗,是张爷爷撒的太阳花籽先醒了,细弱的芽尖顶着层薄泥,像刚出生的小鸟啄开了蛋壳。
“汪!”乔迪兴奋地用鼻尖蹭着嫩芽。安安叼来片干净的枯叶,轻轻盖在芽尖周围挡露水;那只猫不知从哪蹿出来,嘴里叼着只肥硕的蚯蚓,却没吃,而是放在了太阳花旁边——它大概以为这是给花“加餐”。
张叔拖着瘸腿在瓜田边转悠,突然对着墙根“汪汪”叫。乔迪跑过去,看见冻土裂开的缝隙里,拱出颗带着壳的绿芽——是西瓜籽发芽了!壳还挂在芽尖上,像戴了顶黑帽子。乔迪赶紧用爪子把周围的土扒松些,又怕用力太猛伤着它,动作轻得像在碰棉花。
小苏来得比平时早,自行车筐里装着个小花盆。“我查了资料,刚发芽的瓜苗怕冻,”她把花盆放在断墙上,“晚上把最壮的那棵移进去,放我家阳台养着,白天再搬回来。”她蹲下来给芽苗拍照,镜头里,瓜苗的子叶慢慢展开,像两只举着的小手。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太阳花苗窜得飞快,瓜田周围渐渐围起圈嫩黄的花苞。西瓜苗也长开了,最壮的那棵被小苏早晚搬回家照顾,其余的在田里爬藤,断墙上很快铺满了巴掌大的绿叶。乔迪每天趴在藤下打盹,听见叶片舒展的“沙沙”声,像在数着日子过。
这天午后,张爷爷被养老院的护工推着轮椅来了。老人手里攥着个小喷壶,看见太阳花和瓜藤,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开花了!真的开花了!”他让护工把轮椅推到花田边,用喷壶给花苗浇水,手抖得厉害,大部分水都洒在了自己鞋上,却笑得合不拢嘴。
乔迪凑过去,用脑袋蹭老人的膝盖。老人摸了摸它的耳朵:“缺角的小家伙,还记得我不?”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放在乔迪嘴边,“甜吧?等瓜熟了,比这还甜。”
护工说,张爷爷这几天总念叨瓜田,半夜都要起来看窗外,说怕小狗们的花被风吹倒。“他老伴以前就爱种这些,”护工悄悄对小苏说,“自从奶奶走了,他就没这么精神过。”
太阳花彻底开起来时,成了断墙边最惹眼的风景。金黄的花瓣围着花心转,像无数个小太阳落在瓜藤间。有天傍晚,乔迪看见张爷爷坐在轮椅上,对着花流泪,嘴里念叨着:“老婆子,你看这花多好,跟你种的一样……”
那天晚上,乔迪没回纸箱窝,它守在太阳花旁边。安安带着瓜苗也过来了,猫趴在最高的那朵花上,尾巴垂下来,扫过瓜藤的叶片。王经理叼来块破镜子,放在花田边,月光照在镜子上,反射出片细碎的光,落在老人坐过的轮椅辙印里。
它们好像都懂,有些东西比瓜田更需要守护。
瓜藤开始开花时,小苏带来个好消息:她拍的短片拿了奖,奖金够给流浪动物救助站捐个新的狗舍。“但我想先给你们修修窝,”小苏蹲在断墙前比划,“把这堵墙补补,再搭个防雨的棚子,这样冬天就不怕冷了。”
乔迪听不懂“奖金”和“狗舍”,但它看懂了小苏的手势——她要让这片地方更结实。它叼来根还算直的树枝,放在小苏脚边,算是“帮忙”。安安把找到的铁钉(施工队落下的)衔过来,张叔用瘸腿把树枝压稳,连那只猫都跳上断墙,把松动的砖块扒得更牢些。
修窝的那天来了好多人,都是看了短片来的志愿者。有人搬来木板,有人和水泥,有人给狗们梳毛喂零食。乔迪起初有点怕,躲在瓜藤后面,直到小苏把它抱起来,让志愿者给它右耳的旧伤涂药膏,它才慢慢放松下来,用舌头舔了舔小苏的手背。
新窝搭在瓜田边,是个带斜坡顶的小木屋,墙角留着猫进出的小洞口,屋檐下挂着小苏做的牌子:“瓜田守护者之家”。太阳花被移到了木屋周围,风吹过时,金色的花瓣往屋里飘,落在乔迪的绒毛上。
张爷爷也来了,由护工推着轮椅。他摸着木屋的栏杆,看着在瓜藤间打滚的狗们,突然对护工说:“以后每天都来这儿遛弯吧,这儿比养老院的花园热闹。”
乔迪趴在木屋门口,看着张爷爷给太阳花浇水,看着小苏给瓜苗拍照,看着志愿者们收拾工具准备离开。安安走过来,用脑袋蹭它的脖子,肚子底下露出几撮新的绒毛——它又怀上小狗了。
远处的工地还在轰隆隆响,但乔迪望着眼前的木屋、花田、瓜藤,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笑脸,突然觉得,那些噪音好像没那么刺耳了。它甩了甩尾巴,把沾在身上的花瓣抖落在地,那里很快会发芽,会开花,会结出属于这片土地的,新的故事。
安安生产那天,太阳花正开得最盛。它躲在新木屋的草垫上,乔迪守在门口,把想探头看的瓜宝们一个个扒开。张叔叼来块干净的破毛巾,林夏蹲在窗台边望风,连那只猫都罕见地安静,蜷在木屋角落舔爪子。
“哇——”小苏的惊呼声从外面传来。她举着相机跑来,正撞见第一只小狗崽钻出来,粉嫩嫩的像块皱巴巴的肉团。安安虚弱地舔着崽崽,乔迪赶紧用鼻尖碰了碰母狗的耳朵,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呜呜声。
那天下午,木屋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三只新出生的小狗崽挤在安安怀里,最大的那只居然有和乔迪一样的黄白绒毛,只是耳朵没缺角。瓜宝们已经当起了哥哥姐姐,蹲在草垫边小心翼翼地闻着弟弟妹妹,尾巴摇得像小旗子。
张爷爷推着轮椅来看新生命时,带了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是他亲手编的狗崽窝,垫着奶奶生前的碎花布。“给小家伙们当摇篮,”老人把篮子放在安安身边,“软和,不伤皮肤。”乔迪凑过去闻了闻,布上有太阳花和旧木头的味道,像晒过的被子。
瓜藤开花结果的速度越来越快,圆滚滚的小西瓜吊在藤上,被太阳晒得泛出淡绿色。志愿者们带来了驱虫的药粉,小苏说这是“给瓜藤打预防针”。乔迪看着他们往叶子上撒粉,自己也学着用爪子扒拉瓜叶,把藏在下面的蚜虫抖掉——它记得去年张叔就是这么做的,蚜虫少了,瓜才长得壮。
有天傍晚,乔迪在瓜田边发现个陌生的身影。是只瘦骨嶙峋的黑狗,拖着条受伤的后腿,正盯着木屋门口的狗粮碗。乔迪刚想龇牙,却看见对方眼里的怯意,像极了去年刚到这里的自己。
它突然松了口,往旁边退了两步,用鼻子指了指狗粮碗。黑狗犹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飞快地叼起块狗粮,又退到远处慢慢嚼。安安把刚满月的小狗崽往怀里拢了拢,却没发出警告的声。张叔趴在地上,尾巴尖轻轻扫了扫,像是在说“留下吧”。
第二天,黑狗又来了,这次它没等乔迪示意,就自己叼了块石头放在木屋门口——那是块磨得很圆的鹅卵石,像是从河边捡的。乔迪把石头叼到太阳花盆里,当作它加入的“信物”。小苏来的时候给黑狗起了个名字,叫“石头”,说它看着就结实。
石头很会找吃的,每天早上都能叼回些别人丢弃的肉骨头,分一半给张叔和安安。它还会爬树,林夏够不着的鸟窝,它三两下就能蹿上去,把里面的干草叼下来铺在狗崽窝里。乔迪渐渐放心让它守瓜田,自己则带着瓜宝们去附近的草地撒欢。
西瓜成熟的季节,救助站的人来了。他们说可以把狗们接去站内生活,有干净的食物和医生。小苏问乔迪:“你们想不想去呀?那里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了。”
乔迪跑到瓜田边,用爪子拍了拍最大的那个西瓜。安安正给小狗崽喂奶,听见动静抬头望了望木屋和太阳花。张叔趴在屋檐下,尾巴搭在熟悉的木地板上。林夏和王经理在追蝴蝶,石头守在瓜藤边,眼睛盯着过往的路人。
它们好像都没打算走。
小苏笑了,对救助站的人说:“算了,这里才是它们的家。”她从包里拿出些绝育疫苗,“那至少让医生给它们做个检查,打个针,以后少生病。”
医生给乔迪检查耳朵时,发现那道旧伤早就长好了,只是缺角永远留在那里,像个独特的标记。给石头处理后腿伤口时,小家伙居然没挣扎,只是用脑袋蹭了蹭医生的手套——它好像知道这些人是来帮忙的。
瓜田丰收那天,志愿者们办了场“西瓜派对”。他们在木屋前铺了块大布,把摘下的西瓜摆在中间,还带来了给狗们做的鸡肉西瓜冰。乔迪叼着最大的一块西瓜,放在张爷爷的轮椅边,老人笑着用勺子挖了块红瓤,递到乔迪嘴边:“甜吧?这是你们自己种的。”
小苏举着相机录视频,镜头里,黄白相间的乔迪、卷毛的安安、瘸腿的张叔、戴断绳的林夏、系红围巾的王经理、壮实的石头,还有一群滚在瓜瓤里的小狗崽,和围着它们笑的人们挤在一起。阳光穿过太阳花的花瓣,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无数个小小的、温暖的句号。
但故事显然还没结束。乔迪看见石头正把新收的瓜籽埋进土里,安安的小狗崽们学着扒土,张叔用瘸腿把土踩实,林夏叼来片新鲜的瓜叶,盖在土包上。
明年春天,这里又会冒出绿芽吧。乔迪趴在西瓜皮旁边,舔了舔沾着甜汁的鼻尖,右耳的缺角在风里轻轻动了动。远处的城市还在长高,但这片被流浪狗们守着的瓜田,正用自己的节奏,悄悄生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