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共生园的竹架时,乔迪正趴在张爷爷轮椅常停的位置打盹。右耳的缺角被阳光晒得发烫,恍惚间像是又听见张爷爷用拐杖敲地面的声音——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三下是“开饭”,两下代表“去瓜田看看”。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乔迪猛地睁开眼,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脚够竹架上悬着的小西瓜。女孩的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看见乔迪时吓得往后缩了缩,馒头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
“它们不咬人。”小苏的声音从木屋里传来,她抱着盆向日葵幼苗走出来,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这是附近孤儿院的孩子,昨天跟院长来参观,非要再来看看共生苗。”
乔迪甩了甩尾巴,示意女孩过来。小姑娘怯生生地挪到竹架边,手指刚碰到西瓜的藤蔓,就被卷须轻轻缠住了指尖。她惊呼一声,随即咯咯笑起来,笑声惊飞了麻雀,也惊动了趴在屋檐下的石头——这只黑白相间的狗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提醒她小心藤蔓上的细刺。
“它叫石头,是这里的保镖。”小苏把幼苗放进新挖的土坑里,阳光花的金黄花瓣正对着太阳转动,“去年暴雨冲垮竹架时,是它用后背顶住了最粗的那根竹竿。”
女孩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石头的耳朵。石头起初有些僵硬,尾巴却不自觉地轻轻摇晃起来。乔迪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张爷爷还在时,总说“万物都有记性”。那时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安安给刚出生的小狗崽舔毛,手里的搪瓷杯冒着热气:“你看安安护崽的样子,像不像当年护着受伤的我的老黄?”
正想着,安安叼着片枯叶走过来,把叶子放在女孩脚边。枯叶的脉络像极了共生苗的藤蔓纹路,女孩捡起来对着阳光看,突然指着叶脉交叉处:“这里有个小缺口,像乔迪的耳朵!”
乔迪凑过去闻了闻,果然在枯叶缺口处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去年冬天,它为了护住共生苗的根,被断墙的碎玻璃划破耳朵时,滴落在落叶上的血腥味。原来连落叶都记得这些细碎的疼。
傍晚收工前,小苏给每个竹架挂上了木牌,上面写着领养人的名字。张爷爷和奶奶的木牌挂在最粗的那根竹竿上,旁边新添了块小小的木牌,刻着女孩的名字:“念念”。“她认领了这颗带花纹的西瓜。”小苏用抹布擦拭着木牌上的灰尘,“说要每天来浇水,等成熟了分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
乔迪看着念念踮脚把自己的小手印按在木牌背面,突然想起张爷爷的轮椅扶手。那里至今留着深浅不一的指痕,是老人晚年力气渐弱时,攥得太紧留下的印记。这些印记和木牌上的手印重叠在一起,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合力托着这片慢慢生长的绿意。
第一场雪落下时,共生园的竹架上已经挂满了保温罩。乔迪窝在木屋的壁炉旁,看着窗外的雪花落在向日葵的残茎上。安安把小狗崽们搂在怀里,石头则趴在门口,鼻尖顶着门缝,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深夜里,乔迪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它竖起耳朵,听见雪地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走。推开门时,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借着月光,它看见个模糊的身影正往竹架那边挪——是个穿着单薄棉袄的老人,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老人似乎没看见乔迪,径直走到挂着“念念”木牌的竹架前,从麻袋里掏出些枯黄的玉米芯,小心地塞进保温罩的缝隙里。“天冷了,给苗儿加层暖。”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手指冻得发紫,却把玉米芯摆得整整齐齐,“俺家丫头要是还在,也该像念念那么大了,就爱吃这带花纹的瓜。”
乔迪突然想起小苏说过,附近有个老人,独生女三年前在车祸中去世了,生前最喜欢种向日葵。它没上前惊动老人,只是默默地卧在雪地里,看着那佝偻的背影在每个竹架前都停留片刻,把麻袋里的玉米芯一点点分完。
第二天清晨,小苏发现竹架下多了圈整齐的玉米芯,保温罩上还挂着几个红布条做的小灯笼。“是王大爷来过了。”她弯腰捡起个被风吹落的灯笼,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他总说,植物也怕冷,得像哄孩子似的给它们穿‘棉袄’。”
乔迪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从共生园一直延伸到村口的老槐树。脚印在槐树下打了个圈,旁边有片被踩扁的积雪,上面留着半个啃过的窝头——那是王大爷的早饭,他总把好东西省给这些不会说话的植物。
开春后,念念带来了个惊喜。她牵着个拄拐杖的老人走进共生园,老人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却捧着个瓷盆,里面栽着株奇特的幼苗:一半是向日葵的圆叶,一半是薄荷的尖叶。“这是俺爷爷种的!”念念举着瓷盆,眼睛亮晶晶的,“他说薄荷能驱虫,跟向日葵长在一起,就能少生虫子啦。”
王大爷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幼苗放进新挖的土坑。他的手指在泥土里翻动时,乔迪看见他掌心布满了老茧,指关节处有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天,他给玉米芯系红布条时,被冻裂的树枝划破的。“植物跟人一样,得互相帮衬着活。”老人拍了拍手上的土,看着薄荷的嫩叶蹭上向日葵的花瓣,突然红了眼眶,“就像俺和丫头,以前她总帮俺给花浇水,现在换俺替她看着这些苗儿。”
这天下午,共生园来了群特殊的客人。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扛着测量仪在园子里转来转去,为首的人举着图纸,指着最东边的空地说:“这里要建仓库,竹架得挪到北边去。”
乔迪挡在张爷爷的木牌前,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石头和安安也围了上来,把小狗崽们护在身后。小苏拿着养老院的文件冲过来:“这里是公益用地,不能随便拆!”
争执间,王大爷拄着拐杖赶来,念念也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跑来了。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圈,把竹架护在中间,最小的孩子举着自己画的向日葵,奶声奶气地喊:“不许碰爷爷的花!”
测量仪突然倒了,滚到挂着“念念”木牌的竹架下。乔迪看见仪器的屏幕上,映出竹架的影子——那影子在阳光下舒展成一个巨大的怀抱,把所有人都拢在里面。为首的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突然收起图纸:“上报的时候,把仓库规划改到西边吧。”他指着那些互相缠绕的藤蔓,“这些植物长得这么好,别惊动它们了。”
夏末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乔迪守在共生苗最密集的角落,看着雨水顺着竹架的缝隙往下淌,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最粗的那根竹竿被风吹得倾斜,上面挂着的“张爷爷”木牌眼看就要掉进水里。
它纵身跳过去,用后背顶住竹竿。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觉得后背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它为了从断墙下救出被压的安安,被碎砖砸出的伤口。就在这时,它感觉有温暖的东西贴在了背上,是石头用身体顶住了它的后腿,安安则带着小狗崽们用爪子刨土,想把竹竿的根部固定住。
雨停时,竹架完好无损,木牌上的字迹却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小苏用软布擦拭木牌时,发现背面多了些细小的爪印——是乔迪他们顶竹竿时,不小心蹭上去的。“这些爪印像星星。”念念趴在木牌前数着,突然指着其中一个歪歪扭扭的爪印,“这个像乔迪的缺耳!”
乔迪甩了甩耳朵上的水珠,看见王大爷正蹲在竹架下,把新砍的竹竿绑在倾斜处。他的裤脚沾满了泥,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像在跟植物们聊天。远处,养老院的老人们坐在轮椅上,看着孩子们给向日葵浇水,轮椅的扶手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回应风里传来的歌声。
秋分那天,共生园举办了场特别的丰收节。念念种的花纹西瓜被摆在最中间,王大爷的薄荷向日葵散发着清香,张爷爷那株共生苗的籽被分成了几十包,包籽的纸是用孩子们画的向日葵图案糊成的。
乔迪趴在张爷爷的轮椅旁,看着人们交换种子,分享收获的瓜。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把自己种的南瓜切成小块,分给每只狗;养老院的老奶奶们则把刚蒸好的向日葵花饼放在石桌上,等着孩子们来拿。
夕阳西下时,小苏拿出相机,要给大家拍张合影。王大爷抱着念念站在最中间,老人们坐在轮椅上,孩子们蹲在竹架边,乔迪它们则卧在人群脚边。快门按下的瞬间,一阵风吹过,向日葵的花瓣落在每个人的肩头,也落在相机的镜头上——照片洗出来时,花瓣的影子正好在画面中心形成个小小的光斑,像颗藏在时光里的种子,正悄悄发芽。
深夜的共生园格外安静。乔迪躺在竹架下,听着西瓜在藤蔓上生长的细微声响。月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面织成张银色的网,网眼里落着今年的新籽,有西瓜的黑亮,有向日葵的花纹,还有薄荷的细小籽粒。这些籽混在一起,被夜风推着往泥土深处钻,像是要在地下织成张更庞大的网,把所有牵挂都连在一起。
它想起张爷爷临终前,曾用尽力气摸了摸它的耳朵。那时老人的呼吸已经很轻,却清晰地说:“植物记不住人的名字,但根会记得养分的味道。”现在乔迪终于明白,那些落在泥土里的汗水、眼泪、甚至血珠,都会变成养分,让每株共生苗都带着不同的记忆生长——王大爷的思念,念念的期待,孩子们的欢笑,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
远处传来第一声春雷时,乔迪正扒开竹架下的积雪。冻土裂开的细缝里,冒出了颗带着双色芽尖的幼苗,一半嫩绿,一半鹅黄。它知道,这是新的共生苗,带着所有人的记忆,要开始新的生长了。
石头把耳朵贴在幼苗边,安安用鼻尖蹭了蹭冻土,小狗崽们则围着幼苗转圈,像是在给它画个保护圈。乔迪卧在旁边,看着阳光一点点爬上来,把芽尖照得透亮,仿佛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汁水——那是土地在悄悄传递的暖意,也是无数个平凡日子里,积攒下来的、滚烫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