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

——见面是解药,也是刀

一、

三月的北京,沙尘暴刚走,天上浮着一层灰白的尘膜,像谁把旧底片洗坏了。

沈砚把行李箱拖进胡同口那家“枯木”咖啡馆时,老板老赵正往门口搬一排濒死的琴叶榕。枯叶挂在枝头,风一过就簌簌掉,像往下撒碎纸钱。

“回来了?”老赵没抬头,只把水管递给他,“先浇点水,别让它真死透了。”

沈砚没接。他盯着那排枯树,想起五年前自己离开北京那天,季春庭把一盆小琴叶榕塞进他怀里,说:“它要是死了,你就别回来。”

树没死,是他先没回来。

如今树要死了,他却回来了。

二、

季春庭出现的时候,沈砚正弯腰给最靠边那棵浇水。水浇多了,泥汤顺着瓷砖缝往他鞋尖爬。

“浇这么多,根要烂的。”

声音从背后很近的地方落下来,比记忆里低一点,像砂纸磨过木器,钝钝的。

沈砚没回头,只把水管关了。水声一停,空气里剩下沙尘暴过后的土腥味,混着一点很淡的、季春庭身上的雪松气。

“烂就烂吧,”沈砚说,“反正都是死。”

身后沉默片刻,有脚步走近。季春庭蹲下来,手指拨开那棵树的土,把多余的水拨弄掉,动作很轻,像在拆一颗炸弹。

“五年不见,”他低着头,“你咒东西的毛病还没改。”

沈砚终于转身。季春庭比记忆里更薄,像被风干的纸,但轮廓锋利了,眼角有细纹,像刀刻的。

“你倒是改了不少,”沈砚说,

“以前你宁可让树渴死,也不舍得它烂根。”

季春庭没接话,只抬眼看他。那眼神让沈砚想起他们分手那天——季春庭站在雨里,也是这样看着他,像看一场烧到尾声的火。

三、

五年前分手,理由俗得可笑:沈砚要出国读博,季春庭的木雕工作室刚起步,谁也不愿意为对方退一步。

最后那通电话,沈砚在宿舍天台,风把信号吹得断断续续。他说:“春庭,我们都不是能为爱情让路的人。”

季春庭在另一头笑,声音被电流割得支离破碎:“那就别让路,让树死。”

后来那棵琴叶榕真死了。沈砚把它留在宿舍窗台,等他再想起,已经风干成一把脆骨。

四、

老赵给沈砚在咖啡馆二楼收拾了间小仓库当临时住处。夜里沙尘又起,窗户被风刮得嗡嗡响。沈砚睡不着,下楼找酒,看见季春庭坐在吧台擦一只木雕杯子。

杯子是沈砚当年雕坏了的,杯口歪了一截,像被咬掉一口的月亮。季春庭居然留到现在。

“老赵说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季春庭头也没抬。

“嗯,项目黄了,签证到期。”沈砚给自己倒了半杯龙舌兰,“混不下去,回来等死。”

季春庭把杯子翻过来,指腹摩挲那道歪口:“当年你说,枯木不会逢春。”

沈砚灌了一口酒,喉咙烧得发疼:“我说错了?”

季春庭没答,只从吧台下面拖出一只纸箱子,打开,里头全是照片——咖啡馆的、胡同的、他们以前养的猫的,还有一张,是沈砚站在“枯木”门口,手里捧着那棵小琴叶榕,笑得虎牙都露出来。

照片边缘有反复摩挲的痕迹,像被人捏着看过很多次。

季春庭把照片推到他面前:“树死了,照片没死。”

沈砚盯着那张照片,忽然觉得喉咙里那口酒烧成了火。

五、

沙尘暴第二天停了,太阳出来,像把灰布一把扯掉。老赵说那排琴叶榕还有救,让季春庭和沈砚一起搬到后院晒太阳。

两人蹲在地上,一人一头抬花盆。花盆很重,沈砚手一滑,差点摔了,季春庭的手从对面伸过来,稳稳托住。

手指碰到那一瞬,沈砚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花盆晃了晃,季春庭叹了口气,直接握住他手腕,把花盆扣在地上。

“沈砚,”他说,“我们重来一次,不吵架,行不行?”

沈砚没说话,只盯着季春庭握着他手腕的手——那手上有新的疤,从虎口延伸到小指,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怎么弄的?”他问。

季春庭松开他,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雕木头的时候走神,刀滑了。”

沈砚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因为我?”

季春庭没否认,也没承认,只说:“树要晒太阳,我们进去吧。”

六、

那天之后,沈砚开始留在咖啡馆帮工。老赵乐得清闲,把吧台完全扔给他。季春庭隔三差五来,坐在靠窗的位置雕木头,雕的是一只猫,和沈砚当年养的那只一模一样。

沈砚给他送咖啡,季春庭头也不抬:“太苦。”

“换甜的?”

“不换,”季春庭说,“苦才记得住。”

沈砚把咖啡放下,转身要走,季春庭忽然叫住他:“明天我去山里找木头,一起?”

沈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第二天却起了大早,等在胡同口。季春庭开了辆破皮卡,副驾驶放着那只还没雕完的猫。

七、

山路蜿蜒,尘土飞扬。沈砚晕车,靠在车窗上,看季春庭的侧脸。阳光从挡风玻璃灌进来,把他睫毛镀成金色。

“当年你说,”沈砚开口,声音被颠得发颤,“枯木不会逢春。”

季春庭打方向盘,绕过一个大坑:“嗯。”

“我现在觉得,”沈砚说,“枯木逢不逢春,得看有没有人浇水。”

季春庭一脚刹车,皮卡停在路边。他转过头,眼睛很亮:“那你现在,愿不愿意给树浇水?”

沈砚没回答,只伸手去摸他虎口那道疤,指尖顺着疤痕走,像在给一条干涸的河床引流。

季春庭忽然抓住他手,按在自己心口:“树在这儿,浇不浇?”

沈砚掌心下,心跳震得像要破土而出。

八、

那天他们在山路上待到日落。季春庭从后备箱拖出两块木头,一块给沈砚,一块自己。

“雕个东西,”他说,“雕完了,交换。”

沈砚不会木雕,雕得歪歪扭扭,最后勉强看出是个杯子,和当年那个歪口杯一样。季春庭雕的是一片叶子,琴叶榕的叶脉都刻出来了。

交换的时候,季春庭说:“杯子是圆的,缺口是自己咬的;叶子是绿的,枯了也能绿回来。”

沈砚把叶子攥在手心,忽然想起五年前那棵死掉的琴叶榕——原来它没死透,只是躲在季春庭的木头里,等他回来。

九、

回北京那天,老赵把那排琴叶榕全救活了。新叶从枯枝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

沈砚和季春庭蹲在地上看,像看一场迟到的奇迹。

“沈砚,”季春庭说,“我们以后别再让树死了,行吗?”

沈砚没说话,只伸手去碰那片新叶。指尖碰到的一瞬,叶子颤了颤,像回应。

十、

后来“枯木”咖啡馆改名叫“逢春”。老赵说俗气,但季春庭坚持。

沈砚在吧台后面调酒,季春庭在窗边雕木头。偶尔有客人问:“为什么叫逢春?”

季春庭就指指门口那排琴叶榕,再指指沈砚:“枯木在这儿,春天也在这儿。”

沈砚听见了,笑着把一杯特调推到他面前——杯口还是歪的,像被咬掉一口的月亮。

季春庭喝了一口,苦的,但苦里回甘。

就像他们的重逢,像枯木逢春,像久病遇药。

――END――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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