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惊澜湾,佳人争

金陵城深如海,王府西苑演武堂的粗粝气息尚未被北地汉子们的汗味浸透,东面承运门外,运河的柔波又送来一痕别样的艳色。淮城知府淮朗平的船队,到了。

船队规模不大,五六艘官船,形制中规中矩,漆色是沉稳的靛青。吃水颇深,显见舱中装载着淮地特产的稻米、莲藕与精工细作的漆器。然引人侧目的,却是居中一艘略小些、却装饰得格外精巧的楼船。船窗悬着茜素红的轻纱,帘钩是赤金打造的海棠花,甲板上竟还错落摆放着几盆开得正盛的芍药,大朵大朵的胭脂红、玉楼春,在运河湿润的风里招摇,泼洒出与王府庄重格格不入的娇媚春意。

船刚泊稳,跳板尚未搭牢,一道火红的身影已如流霞般卷上码头。

淮眉来了。

她今日着一身石榴红遍地金缕百蝶穿花的云锦骑装,纤腰紧束,足蹬小巧的鹿皮靴,乌发高挽成灵蛇髻,斜簪一支赤金点翠凤头步摇,凤口衔下的红宝石流苏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乱颤,映得一张芙蓉面艳光四射。她身姿挺拔,步履轻捷,眉宇间带着一股被骄纵惯了的勃勃生气,眼神更是活泛得如同林间小鹿,顾盼生辉,瞬间将码头沉闷的官气与搬运的嘈杂都点亮了几分。

“哥哥!快些!磨蹭什么!这金陵城的砖还能比咱们淮城的地滑溜!” 她回首,声音清脆如银铃,带着点不耐烦的娇嗔。

淮朗平这才步下主船。他面容端正,气度儒雅,一身簇新的五品白鹇布服,步履沉稳。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色与无奈,目光追着妹妹那团跳动的火焰,低声呵斥:“妹妹!王府重地,休得放肆!规矩些!” 他身后跟着几名捧着礼单、神色恭谨的属官,抬着沉甸甸的漆盒。

“规矩规矩,整天就是规矩!”淮眉撇撇嘴,浑不在意,目光却早已如探照灯般扫过码头。远处,苏阔那艘金碧辉煌的船依旧刺目,锡城玄青铁船的冷硬线条沉默矗立,常城粮船飘来的谷物气息混杂着演武堂方向隐约传来的呼喝……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被更亮的光彩取代。她轻哼一声,带着点释然,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傲然,低声自语,声音却足以让近旁的淮安平听得清楚:“哼,这下好了,欠他的恩,通州那位替我营造出‘女侠’的名头,这便算还清了。本姑娘如今是自由身!看他那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样,指不定是有什么隐疾呢!白瞎了那张脸!再说了……”

她语调一转,眼波流转间,那份傲然迅速被一种猎奇般的兴奋取代,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大胆:“……听说那其余十一个城的知府,个个可都是人中龙凤,年轻有为,还都未曾婚配!啧啧,这才是正经该瞧的!哥哥,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竟还促狭地朝淮朗平眨了眨眼。

淮朗平脸色一僵,差点被脚下的青石板绊倒,额角青筋直跳,厉声低喝:“淮眉!慎言!你再胡言乱语立刻送你回淮城!”

淮眉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总算暂时收敛了些。但那流转的眼波,却依旧不安分地在码头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重重殿宇楼阁,提前将那十一位“人中龙凤”的模样都勾勒出来。

福大管家那圆润的身影适时地出现在承运门下,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副精心烧制的瓷器模样,无懈可击:“淮大人一路辛苦!令妹风采,果然名不虚传,令人见之忘俗。王爷已在府中,特命老奴恭迎二位。”

“有劳”淮安平连忙拱手,暗中扯了淮眉衣袖一下。

淮眉目光却好奇地打量着王府管家那张过分圆滑的笑脸,又越过他,投向王府深处那飞檐斗拱、气象万千的殿宇群,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对即将展开的“猎奇”之旅的期待。

一行人穿过重重门禁。王府的富贵气象扑面而来,雕梁画栋,金玉满堂,熏香馥郁。淮安平步履端方,目不斜视。淮眉却像个闯入宝库的孩子,左顾右盼,时而对一尊鎏金异兽香炉发出低低的惊叹,时而又对回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投去好奇的一瞥。那身火红的骑装在肃穆深沉的王府色调中,如同一滴滚烫的朱砂落入墨池,刺目又鲜活。

当行至通往西苑演武堂的岔路口时,一阵沉闷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隐隐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粗豪的呼喝,显然是徐达帅等人正在操练。淮眉脚步一顿,侧耳倾听,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咦?那边好热闹!是什么地方?”

福大管家笑容不变:“回小姐话,那是西苑演武堂。徐大人、鹿大人, 云大人,贾大人几位习武的贵客暂居彼处,想是正在活动筋骨。”

“习武?”淮眉眼睛一亮,兴致更浓,“徐大人?就是那个能把石锁当馒头扔的大个子?还有那个抱着包袱像抱着金元宝的宿城的官儿?”她话语直白,毫无顾忌。

淮朗平脸色发黑,几乎要捂她的嘴。福大管家依旧恭敬:“小姐见闻广博。正是徐达帅徐大人与贾述沐贾大人。”

“有趣!”淮眉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竟似想往那演武堂方向探看,“比看那些花架子强多了!”

“妹妹!”淮朗平忍无可忍,沉声喝止。

淮眉这才悻悻然收回目光,却低声咕哝:“凶什么凶,看看都不行?说不定比那些‘才俊’更有意思呢……” 她终究被淮朗平半是强迫地推向安排好的雅致客院。那火红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只留下一缕芍药的甜香和一句飘散在风里的、带着无尽遐想的低语:

“……十一个呢,总得挑个最顺眼的,才不枉来这金陵城走一遭……”

福大管家站在原地,望着淮眉消失的方向,脸上那万年不变的笑容纹丝未动,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看戏般的玩味。这王府深潭,因这滴炽烈胭脂的滴入,水面下的暗流,似乎涌动得更加诡谲了。远处演武堂的呼喝声隐隐传来,与这深宅内院的寂静形成奇异的和鸣,仿佛预示着即将登场的,绝不止是十二城知府的锦绣文章与刀光剑影,还有这朵带刺的淮上芍药,搅动起的、不可预知的胭脂风浪。运河的水,悠悠荡荡,载着十二城的野心、物产与人物,也载着一位少女初初萌动、目标明确的猎艳心思,终于在这镇南王府的深宅里,汇成了十二道深浅不一、明暗交织的漩涡。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