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行舟,话邀春水同赴宴

运河烟波浩渺,宿城知府贾述沐的船队,如一叶载满春色的青萍,正自北向南悠然漂荡。船不过五六艘,形制小巧,船身漆作温润的栗色,吃水颇深,显见舱内所载非金非银,却自有沉甸甸的分量。船篷半敞,露出内里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青翠——虬枝盘曲的老梅桩、叶片如碧玉雕琢的罗汉松、含苞待放的珍品山茶、更有无数裹着湿泥苔藓的兰草、菖蒲,挤挤挨挨,将这船队化作一片流动的微型山林。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草木特有的清芬,在湿润的河风里悠悠弥散,将两岸的脂粉香风都涤荡得淡了。

贾述沐身着天青细葛直裰,立于船头,宛如画中隐逸的观瀑高士。他正俯身,手持一把小巧的银剪,细细修剪一盆雀舌黄杨的枝叶,动作轻柔得如同抚弄琴弦,对周遭的富贵喧嚣恍若未闻。身后小童捧着一卷摊开的《园冶》,墨香混着草木清气。

忽闻上游水声转急,两股截然不同的船影破开薄雾,闯入这片清幽画卷。

当先一支船队,气势沉雄。七八艘海鹘大船,船体宽扁敦实,通体以深褐色的百年铁力木造就,木纹如铁甲鳞片,在波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船帆亦是厚重的褐色油布,鼓胀着海风的咸腥与力量。船首并无华丽雕饰,唯见一根粗壮的黝黑撞角,形似独角鲸首,沉默地犁开水面,显是惯于搏击风浪、远涉重洋的架势。船帮水手皆着利落的靛蓝短打,肌肉虬结,动作间带着海上讨生活的悍勇与干练。这便是连云城知府云连逸的船队,自东海之滨溯流而来。

另一支船队紧随其后,形制更为方正规矩,是典型的官船式样,约莫十艘,船身漆作沉稳的赭石色,船头插着镇城的牙旗。虽无连云城船队的粗犷,也无宿城船队的清雅,却自有一股四平八稳的官家气象。船行平稳,甲板上堆放着许多用油布苫盖得严严实实的箱笼,缝隙间隐约飘散出药材特有的、或辛烈或清苦的复杂气息。镇城知府郑宗簇,负手立于船首,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前方两支风格迥异的船队。

贾述沐听得水声异动,搁下银剪,抬首望去。他目光掠过连云城船队那带着海腥气的沉雄撞角,扫过镇城船队油布下透出的药香,嘴角噙起一丝温煦的笑意,如同老友重逢。

“云府台!郑府台!真是山水有相逢!” 贾述沐清朗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水波,带着宿迁花木特有的润泽气息,飘向前方两船,“二位大人也是赶赴镇南王的盛会?何不暂歇风帆,同舟共话这一程春水?”

连云城旗舰上,云连逸闻声步出船舱。他身形精悍如礁石,一身深青色劲装,外罩海龙皮比甲,更添几分海上豪雄的彪悍。他目光如电,先扫过贾述沐船上那片葱茏春色,又掠过郑宗簇船头堆叠的药箱,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抱拳朗声道:“贾公雅兴!船载春色,令人心折!云某这粗笨船只,正愁一路风尘无趣,能与贾公、郑公同行,求之不得!”

镇城船上的郑宗簇也早已踱至船舷,脸上堆起热络笑容,声音洪亮:“贾公相邀,云兄应和,郑某岂敢落后?正巧船上备了些新采的茅山老君眉、金山寺旁的丹参,虽非珍玩,却也是我镇城水土的一点心意,路上正好与二位大人品鉴一番!” 他话语间滴水不漏,既接了贾述沐的雅意,又点明自家船货,更暗合了“同赴盛会”之题。

三支船队缓缓靠近。连云城的海鹘船粗犷如山岳,宿城的花木船清雅似盆景,镇城的药船则端正如官印。风格迥异,却又奇异地在这条承载了太多欲望与算计的运河上,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和谐。

跳板相连,三府之主聚于贾述沐那载满春色的主船甲板。早有伶俐仆役搬来藤几竹椅,置于花木丛中。贾述沐亲自执壶,沏的是宿城骆马湖畔的明前“碧螺春”,茶汤清碧,氤氲着山野清气。云连逸带来的则是几尾用冰块镇着的银亮刀鱼,鳞光闪闪,带着长江入海口的鲜活。郑宗簇命人捧出一匣上好的金山寺供佛檀香,又取了几味品相上佳的药材供贾述沐品鉴。

“贾兄这盆‘云壑虬龙’(指一盆造型奇崛的松树盆景),筋骨峥嵘,气象万千,置于案头,足可涤荡胸中块垒啊!”郑宗簇细品着茶,由衷赞道,手指虚点着那苍劲的松枝。

云连逸则更关注那几株含苞的山茶,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拂过娇嫩的花蕾:“此等‘十八学士’,便是在东海明珠岛上,也难得一见。贾兄雅人深致,云某佩服。”

贾述沐捻须微笑:“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倒是云府台这海鹘巨舟,龙骨坚韧,撞角含锋,隐有劈波斩浪、吞吐风云之势,方显男儿本色。郑府台这些药材,亦是济世之物,功德无量。”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南方烟水迷蒙处,意有所指,“此番金陵之行,苏、锡、常诸人,想必已是珠玉在前。我辈北地小城,唯有这点山野草木、海隅风物、济世良材,权当添些野趣,聊表寸心罢了。”

云连逸闻言,古铜色的脸上掠过一丝锐利,端起粗瓷茶碗一饮而尽,如同饮尽一杯烈酒:“金山银山,堆不出劈风斩浪的硬骨头!我连云城儿郎,靠的是胆气吃饭!” 他目光扫过自己船上那沉默的撞角。

郑宗簇呵呵一笑,圆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檀香木匣:“贾兄过谦了。花木有灵,药材通性,皆是天地造化。王爷睿智,自能辨得清浊,识得真味。” 他话语圆融,却也将自己带的药材与贾述沐的花木归于“天地造化”的清流一类,隐隐与那“金山银山”的浊物划开界限。

三人心照不宣,举杯以茶代酒。花木清芬、刀鱼鲜美、檀香药气,在氤氲的茶烟里奇异地交融。船队合流,连云城的船在前破浪,宿城的花船居中载春,镇城的药船殿后压阵。三股水流汇成一道,朝着那座汇聚了天下风云、锦绣与刀锋的金陵城,不疾不徐地驶去。运河的水波,倒映着海鹘的沉雄、花木的清影、药箱的端方,也映着三位知府眼中那或清亮、或锐利、或深沉的微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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