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剑影不断,更添波浪
王府西苑的演武堂,自打徐达帅那对石锁“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便再难有片刻真正的安宁。宿迁贾述沐带来的虬枝老梅和罗汉松盆景,刚在院角寻了个避风处安顿,枝叶上还凝着运河的水汽;连云城云连逸那身海上淬炼出的铁血气,已无声地融入石锁铁砂的粗粝里;淮朗平入住,鹿丞宴直觉那“演武堂”三字匾额下,俨然已聚起一股混杂着草莽、清雅、海腥的奇异气场,这便是北地五虎无形的盟旗。
而东面,隔着一片精心打理、栽满奇花异草的锦绣园圃,另有一处院落,名唤“集雅轩”。此处亭台精巧,回廊曲折,假山玲珑,池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曳尾其中,一派江南园林的极致风流。此刻,这风流雅致里,却弥漫着一股无声的硝烟。
集雅轩正厅,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上,两套茶具正隔空对峙。
左手边,苏城知府苏阔端坐。他面前是一套薄如蝉翼、釉色如雨后青天的秘色瓷盏,盏托是整块羊脂白玉雕琢的莲叶,茶则更是用一整段金丝楠木瘤疤精雕细磨而成,纹理如云似雾。壶中沸水初滚,他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锡罐,启封时,一股清冽高锐、直透灵台的异香瞬间压过了满园花香——那是狮峰绝顶仅存的几株老茶树今春的头采,价比黄金。他动作行云流水,温杯、投茶、注水、出汤,澄澈碧绿的茶汤注入秘色盏中,宛如将一泓西子春水凝在了玉莲之上。他嘴角噙着一丝矜持的、近乎睥睨的笑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向对面。
右手边,镇城知府郑宗簇含笑应对。他面前的茶具乍看朴实,仅是一套深紫发亮的紫砂壶承,壶是古朴的仿古如意式,杯是敦厚的石瓢。然懂行之人细看,便知那紫砂泥料乃是早已绝迹的黄龙山四号井底槽清,泥色温润内敛,隐泛宝光。他不急不缓,取出的茶叶亦非名山奇种,而是用一只朴素的青瓷小罐盛着,形如雀舌,色泽墨绿带霜。水沸,他并不洗茶,只以沸水高冲,激荡起茶叶翻滚,一股沉郁内敛、带着山野岩韵的醇厚香气随之升腾,竟与苏阔那高锐的茶香分庭抗礼,毫不逊色。他慢悠悠地分茶入杯,紫砂衬着金黄油亮的茶汤,自有种不动声色的底气。
“苏府台这‘狮峰龙睛’,果然仙品,一香破俗尘。”郑宗簇端起石瓢杯,先嗅后啜,脸上笑容可掬,赞得诚恳。
苏阔端起秘色盏,指尖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触感,淡淡道:“郑府台这‘茅山野枞’,亦是妙品,返璞归真,难得难得。” 他目光掠过郑宗簇手边一个尚未开启的乌木长匣,匣身朴素,只以银丝嵌着几道简约的云纹,看似寻常,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秘。
厅堂一角,吴明竹大人与常龙常大人,早已各自寻了最舒服的角落“安营扎寨”。
吴明竹背脊挺直如松,坐在一张黄花梨椅上,姿态依旧清癯孤高,仿佛只是恰好路过。他手边小几上放着一碟新剥的、水灵灵的鸡头米,他拈起一粒,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细嚼,目光沉静如水,只在苏阔那秘色盏流光溢彩、郑宗簇开启乌木长匣锁扣发出轻微“咔哒”声时,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精算师评估价值般的微光。他像一尊沉默的石佛,却将场中每一缕暗涌的气息都吸纳入心。
常大人则截然不同。他大马金刀地踞坐在一张铺了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面前小几堆满了福大管家“恰好”命人送来的各色精致茶点——水晶虾饺、蟹粉小笼、玫瑰酥饼、芝麻软糕。他毫不客气,吃得酣畅淋漓,腮帮子鼓起,油光满面。每当苏阔或郑宗簇亮出一样新物件,或是言语间机锋暗藏,他便停下咀嚼,瞪圆了眼睛,如同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家伙!这玩意儿值老鼻子钱了吧?”“啧!这话里有话啊老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厅中人都听见,引得侍立一旁的王府丫鬟忍俊不禁,又慌忙低头。
今日这“斗法”,显然已非首回。郑宗簇将那乌木长匣置于桌上,手指轻抚匣盖,笑容依旧温和:“苏府台雅好茶道,令人钦佩。郑某不才,此行倒带了些镇江府的特产,非金非玉,却是些微末之物,或可入方家法眼。” 他轻轻打开匣盖。
没有珠光宝气,匣内是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各色药材。首层是数支品相绝佳、粗如儿臂、须根虬结如龙的老山参,芦碗密布,皮纹清晰,年份怕不下百年。第二层是数十朵色泽金黄、形似云朵的极品川贝母,还有几块包裹在红布中、隐隐透出清冽寒气的透明块状物——竟是上等的天然冰片(龙脑香)!最下层,则是用桑皮纸仔细包裹的厚厚一叠,纸面墨书小楷标注着“三十年陈艾”、“九蒸九晒熟地黄”、“霜后怀菊”等名目。一股浓郁、复杂、沉淀着岁月与药性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厚重、深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济世”底蕴。
苏阔眼底那丝矜傲的笑意凝了凝。他虽富甲天下,金山银山易得,但这等年份、这等品相、尤其是这等用心收集的药材,已非单纯财力可及,更代表着一方水土的积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功德”高度。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郑府台有心。此等济世良材,功德无量。” 语气平淡,却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赞叹。
郑宗簇仿佛没听出其中微妙,依旧笑容可掬:“些许微物,聊表寸心。听闻王爷近来偶感风寒,正需些温补调理之物,不知是否合用。”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常大人猛地咽下口中半个虾饺,眼睛瞪得溜圆,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旁边看似入定的吴二哥,压着嗓子,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老吴!听见没?高啊!这是点苏哥呢!你那些金子银子能治王爷的病不?” 声音虽低,在这寂静下来的厅堂里却格外清晰。
吴明竹眼皮都没抬,只是拈起一粒鸡头米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依旧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仿佛在咀嚼着常龙话语里的深意。
苏阔脸上那丝矜持的笑意终于彻底淡去,化作一片冰封的平静。他放下手中价值连城的秘色瓷盏,目光扫过郑宗簇那张圆润的笑脸,又掠过匣中那些沉默却分量千钧的药材,最后落在厅外那片精心修剪、却显得格外刺目的锦绣花圃上。他端起茶盏,杯中碧绿的茶汤映着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冷芒。
福大管家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适时地出现在厅门口,脸上是那万年不变的、滴水不漏的恭谨笑容,微微躬身:“二位大人,午膳已备在‘澄怀堂’,王爷吩咐,请移步用膳。”
常龙一听“用膳”二字,立刻从太师椅上弹起来,抹了抹油嘴,嗓门洪亮:“走走走!吃饭去!王爷府的厨子,那手艺,啧啧!” 他一把拽起还在“细嚼慢咽”鸡头米的吴明竹,“二哥,别琢磨了!再不去,好菜都让老徐那个土匪抢光了!” 不由分说,拖着清癯的吴明竹就往外走,仿佛生怕错过了下一场好戏。
苏阔与郑宗簇同时起身,隔着那张摆满了“雅器”与“良材”的八仙桌,目光再次无声地碰撞。一个依旧端着江南锦绣的架子,眼底却结了冰;一个笑容圆融如初,眼底深潭却暗流涌动。两人在侍女的引导下,一前一后步出集雅轩,身影融入王府午后慵懒的光影里。桌上,秘色瓷盏冷光幽幽,乌木药匣沉静厚重,那无声的交锋与常龙咋咋呼呼的余音,一同被遗留在满室茶香药气之中。
远处西苑演武堂,徐达帅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隐隐传来,伴随着石锁砸地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