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疗伤与麦麦

叶瑞安的车子平稳地驶离第三实验中学,汇入城市傍晚的车流。车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个巨大的都市装点得流光溢彩。然而,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与压抑。

顾曼曼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上紧紧裹着叶瑞安那件宽大的浅灰色薄外套。外套残留着他的体温和干净的气息,像一层脆弱的茧,将她与外面那个刚刚经历了恐怖与冷漠的世界暂时隔开。她侧着头,脸几乎完全埋进外套的领口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紧闭的双眼。湿漉漉的碎发黏在额角和鬓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的呼吸很轻,很浅,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但叶瑞安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她的身体,在厚重的外套下,依旧在难以抑制地、细微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落叶。偶尔,当窗外有刺耳的鸣笛声或重型卡车驶过的轰鸣传来时,那颤抖会瞬间加剧。她的左手,一直藏在宽大的外套袖子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用力到泛白。叶瑞安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侧脸,落在她右手腕上那枚小小的向日葵手链上。冰冷的金属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仪表盘幽微的光芒,像一颗固执的、不肯熄灭的星。

叶瑞安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分明。图书馆电梯外那些冷漠、鄙夷、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愤怒——一种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愤怒于那场“意外”,愤怒于那些看客,更愤怒于自己没能更早地察觉危险,没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将车速控制得异常平稳,避开所有可能的颠簸。车厢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他没有说话,任何多余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只是安静地开着车,像一座沉默的山,用自己稳定的存在,为她撑起一片暂时的、喘息的空间。

车子最终驶入警察家属大院,停在了顾曼曼家楼下熟悉的单元门前。昏黄的路灯灯光透过车窗,照亮了她依旧苍白紧闭的眉眼。

“曼曼,到家了。” 叶瑞安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顾曼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水汽和挥之不去的惊悸,像迷失在浓雾中的小鹿。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熟悉的景象,又看了看身边的叶瑞安,似乎才确认自己真的脱离了那个黑暗的铁盒子。

她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夜晚微凉的空气夹杂着小区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了进来,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点点。她裹紧身上的外套,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单元门。

叶瑞安立刻下车跟了上去。他没有伸手搀扶,只是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送她走进楼道。昏黄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照亮了狭窄的楼梯。

顾曼曼走到楼梯口,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脚步顿住了。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缓缓转过身。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和脸上未散的惊惶。她看着几步之外的叶瑞安,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了咬下唇,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外套…我洗好还你。” 声音沙哑得厉害。

“一件外套而已,不急。” 叶瑞安温和地摇头,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上,“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家里有药吗?”

顾曼曼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缩了缩,避开了他的视线。

叶瑞安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柔:“曼曼,让我看看。伤口不处理,容易感染。”

也许是那声叹息里饱含的担忧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也许是手臂上被抓破的地方确实传来阵阵刺痛。顾曼曼犹豫了几秒,终于,极其缓慢地,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伸了出来。

灯光下,她白皙的小臂内侧,几道新鲜的抓痕清晰可见。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渗出的血珠已经半凝固,在皮肤上留下暗红的印记。指痕凌乱而用力,透露出当时她内心是何等的恐惧和挣扎。

叶瑞安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心疼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轻柔的力道托起她的手腕,避免触碰到伤口。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疼惜:“走,上去,我给你处理。”

这一次,顾曼曼没有拒绝。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任由叶瑞安轻轻扶着她的胳膊肘,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

孟云听到开门声,立刻从厨房迎了出来。看到女儿惨白的脸色、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身上披着的明显属于叶瑞安的男士外套时,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曼曼!这是怎么了?” 孟云快步上前,心疼地扶住女儿冰凉的手臂,目光焦急地看向叶瑞安。

“阿姨,曼曼她…在学校图书馆电梯出了故障,被困了一会儿,受了点惊吓。” 叶瑞安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省略了那些令人心碎的细节,“身体上…有些擦碰,需要处理一下。”

孟云的目光立刻落在顾曼曼下意识护着的手臂上,虽然隔着外套看不真切,但母亲的本能让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电梯…怎么会…快,快进来!瑞安,谢谢你送曼曼回来!”

叶瑞安跟着进了门。顾曼曼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径直走到客厅那张旧沙发上坐下,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她需要黑暗,需要安静,需要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去对抗脑海里那些翻腾不休的恐怖画面和尖锐的耳鸣。

“曼曼…” 孟云坐在女儿身边,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却不敢多问。

“阿姨,” 叶瑞安轻声开口,他不知何时已经从顾曼曼家的药箱里找出了碘伏、棉签和干净的纱布,“让我帮她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吧?需要尽快消毒,避免感染。”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孟云看了看女儿蜷缩的背影,又看了看叶瑞安眼中那份深沉的担忧和坚持,默默地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叶瑞安熟门熟路地找到医药箱。他先用干净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去顾曼曼手臂伤口周围已经干涸的血迹和汗渍。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微微一颤。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对待稀世珍宝,用碘伏棉球一点点消毒伤口。每一次棉球触碰翻卷的皮肉,顾曼曼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绷一下,但她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疼就说。” 叶瑞安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伤口,声音低沉。

顾曼曼摇了摇头,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茶几上母亲给她留的保温饭盒上。

处理好伤口,涂上消炎的药膏,再用干净的纱布轻轻覆盖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叶瑞安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顾曼曼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水。” 他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没有靠得太近,给她留出足够的心理空间。

顾曼曼捧起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但她的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被困在那个黑暗的电梯里,或是更久远的、边境的铁皮集装箱中。客厅里温暖的灯光,此刻也无法驱散她心底弥漫的寒意。

“曼曼,” 叶瑞安望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又一次被狠狠揪紧,“我帮你提前预约姚教授复诊,好不好?”

顾曼曼捧着水杯,沉默了很久。久到叶瑞安以为她不会回答。终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叶瑞安稍稍放下心来。他知道,此刻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和安全感,而不是过多的安慰或询问。他静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她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悸颤抖。

“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手机保持开机,有事随时打给我。”叶瑞安站起身,语气温和却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安心都注入这句话里。他微微俯身,又补充了一句,“阿姨,我先走了。”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像一阵暖风拂过,悄然驱散了房间里的些许冷清。

顾曼曼依旧低着头,看着水杯中自己的倒影,又轻轻“嗯”了一声。

孟云将叶瑞安送到门口,目光中满是真诚与感激,她微微垂下眼帘,似是在斟酌措辞,随后抬起头,声音柔和却带着深沉的谢意:“瑞安,曼曼的事情,总是让你费心,阿姨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谢谢你。有你陪在曼曼身边,我真的很放心。”她的语气轻缓,却透着难以言喻的信任,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厚重的情感。

叶瑞安深深凝视了顾曼曼一眼,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阿姨,您不必客气,这都是应该的。”话语落下,他未再多言,只是轻轻转身,脚步声细不可闻地消失在门口。门扉合上的刹那,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息。那气息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形的重量。疲惫如潮水般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眉宇间的忧虑却更浓——她的神情、她的沉默,无一不让他心绪难平,仿佛压在心头的石头愈发沉重。

---

接下来的几天,顾曼曼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困在了名为“后怕”的泥沼里。

噩梦成了最忠诚的访客。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被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惊醒。有时是边境集装箱里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囚徒狰狞的脸;有时是电梯急速下坠的失重感和钢缆崩断的刺耳尖啸;更多的时候,是两者交织在一起,将她拖入更深的恐惧深渊。每一次惊醒,她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如同刚刚跑完一场生死攸关的马拉松。黑暗中,她蜷缩在床头,紧紧抱着被子,手臂上包扎纱布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着白天的遭遇并非虚幻。

白天,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她强撑着精神,勉力打起几分气力,配合叶瑞安前往姚教授处复诊。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可她依旧咬紧牙关,将那份倦意压在心底,不露分毫。

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心理咨询室的米色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氛味道,混合着某种木质调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节奏规律得如同催眠的节拍器。

顾曼曼坐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茶水的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传递到她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感。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浮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已经比昨天被困在电梯里时清明了许多。左手腕上的向日葵手链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右手臂的袖口刻意拉长,遮住了那些新鲜的、已经结痂的抓痕。

姚教授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里,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她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笔记本,但很少在上面记录什么,更多时候是专注地倾听,偶尔提出一两个引导性的问题。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稳的基石,让整个空间充满了安全感和包容力。

“所以,电梯事件后,你的睡眠和饮食情况有变化吗?” 姚教授的声音如同温热的蜂蜜水,不疾不徐。

顾曼曼轻轻抿了一口茶,花草的清香在舌尖扩散。她思考了几秒,才开口:“昨晚…做了噩梦。还是集装箱那些画面。吃东西…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快,尝不出味道。”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比刚回来那会儿好一些。至少…没吐。”

姚教授微微颔首,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PTSD症状的反复是正常的,尤其是在经历类似触发事件后。重要的是,你这次的反应比之前有进步——你主动使用了应对策略(手机灯光、叶瑞安的电话),并且成功将自己从闪回中部分拉回现实。这是很了不起的进步。”

顾曼曼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没有回应。进步吗?她只记得那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她撕碎的恐惧。还有…叶瑞安的声音,那个关于烧麦的秘密。那个从来安静内敛的“书呆子”,竟然为了她跑去偷师学艺,还被室友嘲笑…这个认知让她胸口泛起一阵陌生的酸胀感。

“瑞安有和我提到,你们昨天在电话里聊到了警校时期的回忆?” 姚教授敏锐地注意到了顾曼曼细微的表情变化。

“嗯。” 顾曼曼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他跑去学了做烧麦。因为…因为我喜欢吃。”

姚教授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她没有追问这个明显带有情感色彩的话题,而是温和地引导:“回忆积极的、安全的经历,是应对PTSD发作的有效方法之一。尤其是那些能让你感受到‘联结’和‘被关心’的记忆。瑞安很了解这一点。”

顾曼曼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联结…被关心…” 这些词汇在她舌尖滚动,带着陌生的温度。在卧底生涯中,在那些黑暗得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了孤独和警惕,习惯了将所有的软弱和渴望深深埋藏。被关心?那几乎是一种奢侈到不敢想象的感受。

“曼曼,” 姚教授放下笔记本,声音更加柔和,“创伤会改变我们的大脑,让我们过度警觉,习惯性地预期危险。但治愈的过程,就是重新学习信任——信任环境,信任他人,也信任自己。叶警官、你的朋友们、林溪…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为你搭建这个安全网。而你,也在一点一点地,尝试重新走上去。”

顾曼曼沉默了很久。阳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想起叶瑞安在电梯外将她紧紧裹住的外套,想起张国安无声的支持,想起菜菜和小楠递来的零食和八卦…这些细小的碎片,像散落的拼图,正在她心中缓慢地重组一副她几乎遗忘的画面——关于归属,关于联结。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最终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配…不配他们这样。”

“你值得。” 姚教授的声音坚定而温和,“不是因为你是完美的警察,不是因为你从不恐惧或软弱,而是因为你就是你——顾曼曼。那个会为了正义豁出一切的女孩,那个会为了救人不顾自己安危的警察,那个正在勇敢面对创伤的幸存者。”

---

咨询室外,叶瑞安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休闲裤,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树影。听到门开的声响,他立刻站起身,目光关切地投向顾曼曼:“怎么样?”

“还好。” 顾曼曼简短地回答,但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她注意到叶瑞安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显然昨晚也没休息好。“你…一直在这儿等?”

“嗯,反正下午没课。”叶瑞安的语气轻松而随意,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寻,“姚教授怎么说?”那尾音轻轻一挑,像是在空气中画下一个若有若无的问号,引得人不得不接下去回答。

顾曼曼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她说…有进步。” 她没有详细解释,叶瑞安也没有追问。两人默契地保持着这种适度的距离和尊重,这次他们选择了楼梯。

阳光透过走廊的大玻璃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顾曼曼的余光瞥见叶瑞安衬衫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就是这双手,曾经笨拙地和面、擀皮,只为满足她这个“馋猫”的口腹之欲。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再次泛起那种陌生的酸胀感。

走出大门,初夏的风裹挟着花香和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顾曼曼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滞涩感被冲淡了些。

“曼曼,姚教授说你需要适当活动,呼吸点新鲜空气。要不要…出去走走?就附近,很快回来。” 叶瑞安试探着问,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

顾曼曼沉默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她需要逃离,逃离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碎片。

叶瑞安暗自松了口气。出门前他帮她拿了件稍厚的外套,两人一起下了楼。

初夏的傍晚,空气微凉。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两人沿着家属大院外一条相对僻静的老街慢慢走着。路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枝叶繁茂。街上行人不多,车辆也少,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顾曼曼走得很慢,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降噪耳机没有戴,街边小店传来的模糊音乐声、远处孩童的嬉闹声、自行车驶过的铃声…这些平常的声音,此刻传入她耳中,都带着一种被放大的、令人不安的嘈杂感。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抬手捂住耳朵,但眉心始终微微蹙着。

叶瑞安走在她外侧稍靠前一点的位置,替她挡开可能的行人和自行车。他没有试图找话题聊天,只是默默地陪伴着,留意着她的状态。

就在他们经过一个堆放着几个大型绿色垃圾桶的巷口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垃圾桶后面传了出来。

“呜…呜汪…”

那声音细弱、无助,带着幼崽特有的奶音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在寂静的巷口显得格外刺耳。

顾曼曼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倏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警觉和关注。

叶瑞安也听到了,他顺着顾曼曼的视线看去。

只见在肮脏的垃圾桶和墙壁的狭窄缝隙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瑟瑟发抖的黄色影子。那是一只看起来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小土狗,标准的中华田园犬。它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淡黄色短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沾满了污泥和枯叶。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蜷缩着。它把自己紧紧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正发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呜咽。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小狗吓得猛地一缩,呜咽声更加凄楚。

顾曼曼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团小小的、颤抖的黄色影子上。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扭曲了。她看到的不是一只小狗,而是边境铁皮箱里那些同样在绝望中挣扎、为了一口馊食而互相撕咬的生命;是她自己蜷缩在黑暗角落,被恐惧和痛苦淹没的模样;是吴浩宇缩在破旧沙发后崩溃尖叫的颤抖身影…

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共情,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恐惧和麻木!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迈步就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后面走去!

“曼曼!” 叶瑞安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她。垃圾桶后面太脏了,而且那小狗明显有伤,状态不明。

但顾曼曼的动作比他更快。她已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惊扰到那个极度惊恐的小生命,向它伸出了手。她的动作不再僵硬,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轻柔。

“别怕…别怕…”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这几天来叶瑞安听到的最清晰、最有温度的声音,“没事了…没事了…”

小狗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同样经历过绝望的气息,它惊恐的呜咽声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顾曼曼伸过来的手指。它黑亮的眼睛里依旧充满了恐惧,但似乎少了一丝敌意。

顾曼曼没有贸然去抓它,而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

几秒钟后,也许是顾曼曼的气息让它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安心,也许是它实在太过虚弱和寒冷,小狗试探着,极其缓慢地,用它冰凉湿润的小鼻子,轻轻碰了碰顾曼曼的指尖。

那一瞬间,顾曼曼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冰封的湖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她屏住呼吸,动作极其缓慢地,用指尖轻轻拂过小狗湿漉漉、沾着污泥的脑袋。

“乖…” 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瑞安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恰好在这一刻,吝啬地洒下一缕微弱却温暖的金光,落在了顾曼曼微微弯下的脊背上,落在了她小心翼翼抚摸小狗的指尖,也落在了那只小黄狗湿漉漉的皮毛上,将那脏污的淡黄色绒毛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如同…秋日里饱满的麦穗。

他看着顾曼曼专注而温柔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那不再是面对萧家时的锐利锋芒,也不是PTSD发作时的恐惧涣散,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怜惜与温柔。

“我们带它走吧?” 顾曼曼抬起头,看向叶瑞安。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未散的苍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恳求。那眼神,仿佛在守护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叶瑞安看着那双眼睛,又看看顾曼曼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一时语塞。他知道,此刻的顾曼曼,正将自己未愈的伤口和强烈的共情投射在这只濒死的小狗身上。拯救它,仿佛就是拯救那个曾在黑暗中绝望挣扎的自己。这很危险,她现在的身心状态都太脆弱了,负担不起照顾另一个生命的责任。

“曼曼,我知道你想帮它。但它太小了,需要专业的照顾,打疫苗,驱虫,看病,还要定时喂食遛弯…” 叶瑞安试图讲道理,语气尽量温和,“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静养。我们可以把它送到动物救助站,那里有专业的人…”

“不行!” 顾曼曼抱紧了怀里的小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救助站?谁知道它去了会怎么样?它那么小,那么弱!你看它现在多害怕!我不能把它丢下!” 小狗似乎感受到她的激动,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弱的呜咽。

叶瑞安看着顾曼曼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这是这几天她脸上难得出现的血色),又看看她怀里那只瑟瑟发抖、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小土狗,心中天人交战。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所有的道理,在她此刻燃烧着拯救意志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知道,他无法说服她。

“好吧。” 叶瑞安妥协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但是曼曼,听我说完。小狗我先带回去照顾。等你好一点,它也好一点,打完了疫苗,我们再决定它以后跟着谁,好吗?你现在…真的需要先照顾好自己。”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折中的办法。

顾曼曼紧紧抱着小狗,咬着嘴唇,倔强地看着叶瑞安。她似乎在评估他话语里的诚意,又像是在和自己内心的不舍抗争。怀里小狗温暖的、微微颤抖的小身体紧贴着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慰藉感。最终,她看着叶瑞安担忧却真诚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但是我要经常去看它!” 她补充道,语气不容商量。

“好,随时欢迎。” 叶瑞安松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想接过小狗。

顾曼曼却抱着小狗躲了一下,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我们得先给它起个名字…你看它的毛,像不像…麦子?金黄金黄的…叫麦麦,好不好?”

小狗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顾曼曼的手心。

“麦麦…” 叶瑞安看着顾曼曼脸上那抹久违的、极其微弱的柔软光芒,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点了点头,“好,就叫麦麦。”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