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被困的阴影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射下五彩斑斓的光斑，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缓慢移动。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微带霉味的馨香，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偶尔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是鞋底轻轻摩擦地面的声响，更衬得这片空间的空旷与沉寂。
顾曼曼坐在三楼阅览区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布满灰尘的《本地植物图鉴》，像个真正在查阅资料的学生。她的棒球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脖子上挂着的降噪耳机安静地垂在胸前。她看似专注地盯着书页，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
她的目标，是坐在斜前方靠窗位置的两个女生。她们穿着校服，桌上摊着练习册，但心思显然不在书本上，不时凑在一起，用课本挡着，发出极其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低语。其中一个女生，正是顾曼曼上次在图书馆试图接触、并悄悄塞了电话号码纸条的那个。她叫林晓晓，看起来文静内向，此刻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恐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另一个女生稍显泼辣些，但也眼神躲闪，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警惕地留意着周围。
顾曼曼已经观察她们将近二十分钟。直觉告诉她，这两个女孩知道些什么。她们的低语，她们眼神里那种兔子般的惊惶，绝非仅仅因为警察在学校调查而产生的普通紧张。她们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在沉默中煎熬。
机会出现在林晓晓起身去还书的短暂间隙。顾曼曼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而迅速地起身，几步便跟了上去，在距离林晓晓只有两步之遥的书架拐角处，轻轻唤了一声：“林晓晓同学。”
林晓晓如同受惊的鹿，猛地转过身，看清是顾曼曼时，脸色瞬间煞白，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书架，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知所措。
“别怕，是我。” 顾曼曼的声音压得极低，尽量柔和，她微微拉开一点夹克外套的拉链，露出里面别着的警徽一角，一闪即逝，“还记得我吗？上次给你号码的顾警官。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关于…”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晓晓没等顾曼曼说完，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细若游丝却充满了恐惧，“求求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目光哀求地看着顾曼曼，又飞快地瞟向四周，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关于萧然，” 顾曼曼没有放弃，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紧紧锁住林晓晓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还有…他平时欺负过的人。比如…你？”
“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林晓晓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随即又惊恐地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他…他是好学生…大家都喜欢他…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几乎是哀求着说完，猛地低下头，抱着书，像逃离瘟疫般从顾曼曼身边挤了过去，踉踉跄跄地跑回同伴身边。她的同伴立刻拉住她，两人凑在一起，头埋得更低，再也不敢往顾曼曼这边看一眼。
又一次。坚硬的沉默壁垒。顾曼曼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女孩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浓重的无力感。萧家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无形的藤蔓，已经深深扎根在这座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缠绕着每一个可能的知情者，让他们噤若寒蝉。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脚边投下斑斓的光影，却驱不散这弥漫在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将夹克拉链拉好，帽檐压得更低。继续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她需要离开，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暂时逃离这令人压抑的沉默牢笼。
走出阅览区，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走向电梯间。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午后的图书馆异常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电梯指示灯显示其中一部正停在六楼。顾曼曼按下下行键，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锃亮的金属内壁映出她模糊而疲惫的身影。
她走了进去，按下1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拢，将图书馆的静谧隔绝在外。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电梯开始平稳下行。
就在电梯刚经过五楼，即将到达四楼时——
“咔哒！咯吱——！”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钢缆绷紧的“吱嘎”声！整个轿厢猛地一震！然后毫无预兆地停住了！顶部的照明灯管疯狂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熄灭！狭小的空间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如墨的黑暗！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电梯钢缆偶尔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吱嘎”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回荡，如同垂死巨兽的呻吟。
顾曼曼的身体瞬间僵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眼前令人绝望的黑暗，脚下悬空般的停滞感，狭窄密闭的铁皮空间，空气中弥漫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和机油味…这一切，如同最恶毒的开关，瞬间引爆了她大脑深处最恐惧的记忆！
边境！毒辣的烈日！那个巨大的、如同蒸笼般的铁皮集装箱！五十度以上的高温！蟑螂和老鼠在脚边、在脸上爬行！排泄物和呕吐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没有水！只有每天一次扔进来的、散发着馊臭味、混着沙土的剩饭！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持体力传递情报，她必须像野兽一样，和那些同样被关押、早已失去人性的囚徒去争抢、去撕打！指甲断裂，牙齿咬出血，只为那一口肮脏的、维持生命的食物！绝望的哭喊，濒死的哀嚎，施暴者的狞笑…无数混乱而恐怖的画面碎片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意识！
“不…不…” 顾曼曼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窒息般的呜咽。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滚烫的铁皮墙壁正在挤压她！恶臭的空气正在扼杀她！无数双充满恶意和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她！她猛地抱住头，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金属轿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吸不到一丝氧气！肺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这时，顾曼曼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书呆子”的名字。
顾曼曼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在黑暗中亮起，映出她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屏幕上跳动着“书呆子”的名字。她用尽全身力气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喂？曼曼？” 叶瑞安温和而带着一丝担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如同天籁，“你在哪儿？我刚忙完，学校那边走访情况怎么样？你没…”
“书…书呆子…” 顾曼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电梯…电梯卡住了…在…在五楼和四楼中间…全黑了…灯灭了…”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叶瑞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恐慌：“什么？！曼曼！别怕！听我说！你冷静点！你现在在哪里？具体位置？！”
“图书馆…学校…图书馆电梯…” 顾曼曼的牙齿都在打颤，眼前眩晕，集装箱里那些狰狞的面孔和刺耳的尖叫仿佛就在耳边。
“好！我知道了！曼曼，别挂电话！听我说！” 叶瑞安的声音如同最坚固的锚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她的恐惧，“先试试按紧急呼叫按钮！就在控制面板旁边，红色的！”
顾曼曼颤抖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面板上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一个凸起的按钮。她用力按下去！没有反应！只有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
“没…没用…没反应…” 她带着哭腔说。
“别急，曼曼，别慌！”叶瑞安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沉稳，却因紧迫而显得飞快。背景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车门猛烈开合的巨响。“听着，打开你手机的电筒，然后开启免提，把手机翻过来放平，让光线充满整个电梯！”他的语调冷静中透着压抑的焦急，仿佛在努力隔着时空为她撑起一片希望。
顾曼曼哆嗦着手指，点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道刺眼的白光瞬间撕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将狭小的轿厢内部照亮！冰冷的金属墙壁，光滑的地板，跳动着数字的楼层显示屏（定格在4和5之间）…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也让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是电梯，不是集装箱！
“看到了吗？曼曼！你在电梯里！H市三中的图书馆电梯！不是别的地方！看着光！感受电梯的墙壁！是凉的！是金属的！不是滚烫的铁皮！” 叶瑞安的声音如同灯塔，引导着她混乱的意识，“我马上就到！小安子已经联系消防了！坚持住！和我说话！曼曼，和我说话！什么都行！”
手机的光束在轿厢内晃动，顾曼曼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光线照亮了她手臂——衣袖不知何时被撸起了一截，小臂内侧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渗着血珠的抓痕！那是她在恐惧的深渊中，无意识用指甲狠狠抓挠自己留下的印记！尖锐的刺痛感顺着神经传来，反而让她混乱的意识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光…有光了…” 她喃喃地说，声音依旧颤抖，但比刚才稍微好了一些。
“对！有光！你就在光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叶瑞安的声音带着鼓励和引导。
“墙…金属的…地板…按钮…” 顾曼曼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茫然地扫视着被光线照亮的一切，试图将意识从地狱拉回现实。
“很好！非常好！曼曼，做得很好！” 叶瑞安的声音充满了肯定，背景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和警笛的呼啸（显然是小安子在开车），“听着，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但别去想那些…别去想集装箱。想想别的，想想…想想警校！想想警校后门那家烧麦店！记得吗？你那时候最喜欢吃了，每次去晚了就买不到，馋得不行。”
警校…烧麦…这个遥远而温暖的词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顾曼曼混乱的意识中激起了一丝涟漪。她混沌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出警校训练场边喧嚣的后街，那家永远排着长队、蒸汽缭绕的小店…
“嗯…记得…” 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点点。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能吃到刚出炉、最热乎的那一笼吗？” 叶瑞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顾曼曼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当时只以为是叶瑞安运气好，或者去得特别早。
“因为…” 叶瑞安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平复自己同样紧张的情绪，“因为…我跑去跟老板偷师了。”
什么？顾曼曼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
“我求了他好久，帮他打杂，洗盘子，扫地…足足磨了他半个月，他才肯教我和面、调馅儿、擀皮的诀窍。” 叶瑞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有趣的秘密，“后来，我就在学校食堂的厨房里偷偷练。一开始做得可难吃了，面皮又厚又硬，馅儿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还被室友嘲笑…但我没放弃，就想让你…让你这个馋猫能随时吃上你喜欢的味道。每次看你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一脸满足的样子，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电话那头，叶瑞安的声音温和地诉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顾曼曼的耳中。这个她从来不知道的秘密，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笼罩在她心头的、冰冷厚重的恐惧阴霾！那个总是安静看书、温文尔雅的“书呆子”，那个她以为只是碰巧买到烧麦的叶瑞安，竟然为了她…笨拙地去学做烧麦？还被室友嘲笑？
想象着叶瑞安在宿舍小厨房里手忙脚乱、和面擀皮的笨拙样子，顾曼曼的嘴角，在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竟然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手臂的抓伤），混合着酸涩和一种陌生的悸动，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和鼻尖！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冷汗滑落。集装箱里那些狰狞的面孔和刺耳的尖叫，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回忆面前，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你…你从来没说过…”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依旧在抖，却不再完全是恐惧。
“嗯，以前觉得…没必要说。” 叶瑞安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背景的警笛声越来越近，“现在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曼曼，无论你在哪里，在经历什么，总有人在想着你，念着你…想着怎么让你开心一点…所以，别怕，再坚持一下！我就在楼下！我马上就能看到你了！”
就在这时——
“哐！哐！哐！” 沉重的、金属被大力敲击的声音猛地从电梯上方传来！紧接着是扩音器里传出的、有些失真的喊话声：“里面的人！不要惊慌！我们是消防！正在破拆！保持冷静！”
救援到了！
顾曼曼猛地抬起头，看向电梯顶部的通风口方向，那里传来刺耳的电钻切割金属的声音！火花如同微弱的星点，从缝隙中迸射出来！
大约十几分钟后，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电梯顶部的通风盖板被液压钳强行撬开！一道强烈的、混杂着灰尘的探照灯光猛地照射进来！一张戴着呼吸面罩、沾满汗水和灰尘的消防员的脸出现在洞口。
“里面的人！没事吧？把手给我！” 消防员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顾曼曼被刺目的光线晃得眯起了眼。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长时间的恐惧和蜷缩，双腿发麻，身体晃了一下。
“小心！” 消防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伸上来的手臂，另一名消防员在上面用力，将她稳稳地拉了上去。
当顾曼曼终于狼狈地从那个狭窄的洞口爬出来，重新站在图书馆六楼坚实的、洒满阳光的地板上时，她几乎虚脱。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衣袖下隐隐透出新的抓痕，整个人摇摇欲坠。
电梯门外，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老师和学生。他们的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顾曼曼身上：有冷漠的打量，有毫不掩饰的鄙夷（“警察？这么没用？”），有纯粹的看热闹，也有一丝微弱的同情。但没有人上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鼓点般从楼梯间传来！叶瑞安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上六楼！他头发凌乱，衬衫领口敞开着，胸口剧烈起伏，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如同惊弓之鸟般狼狈虚弱的顾曼曼。
“曼曼！” 叶瑞安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他根本无暇顾及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一把脱下自己的浅灰色薄外套，带着他的体温和干净的气息，用力地、紧紧地裹在了顾曼曼颤抖的肩膀上，将她整个人包裹住，隔绝了那些冰冷或探究的视线。
他的目光如同最灼热的烙铁，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愤怒和后怕，飞快地扫过她苍白的脸、汗湿的头发，最后定格在她衣袖下隐约透出的、新鲜的抓痕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一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怒，狠狠地扫过周围那些冷漠、鄙夷或幸灾乐祸的脸！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事了，曼曼，没事了…” 叶瑞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紧紧地搂住顾曼曼的肩膀，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他不断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抚她，更像是在确认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顾曼曼将脸深深埋入那件还残留着叶瑞安体温的外套中，鼻尖萦绕的是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肥皂香，还有图书馆独有的陈旧灰尘与汗水的味道。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从外界的冰冷中暂时隔离开来。然而，尽管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那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却依然挥之不去，手臂上尖锐的刺痛更是如针扎般反复提醒着她的脆弱。她努力压抑着颤抖，可身体依旧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她尚未平复的情绪。
叶瑞安搂着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再次投向那扇被强行撬开的电梯门，投向周围那些冷漠的看客。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冰锥。这次意外，真的是简单的电梯故障吗？还是…一张悄然撒开的、带着恶意的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