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破碎的家,紧闭的门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声响。车子最终停在了一片与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灰色地带——一片被高楼大厦遗忘的、拥挤破败的老旧居民区。低矮的筒子楼外墙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旧砖,如同久治不愈的疮疤。裸露在墙外的电线像纠缠不清的黑色藤蔓,杂乱地爬行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腐败的酸馊气,还有廉价油烟混合着某种化工品的刺鼻气味。

张国安将黑色吉普车勉强塞进一个堆满废弃家具和杂物的狭窄角落。他熄了火,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望向其中一栋尤其破旧的单元楼。楼道的入口黑洞洞的,仿佛一张饥饿的嘴。他回头看了眼后座:“就是这儿了,三单元401。吴浩宇家。”

叶瑞安推开车门,潮湿闷热的空气裹着复杂的异味扑面而来。他微微蹙了下眉,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环境:逼仄的空间,缺乏监控的死角,晾晒在窗外的廉价衣物在微风中无力地晃动。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居住者的窘迫与挣扎。顾曼曼也下了车,她站在车旁,没有立刻戴上降噪耳机,而是让这片区域的嘈杂——远处隐约的麻将声、孩子的哭闹、锅铲碰撞的声响——短暂地涌入耳中。这些声音杂乱却真实,带着底层生活的粗粝感。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的霉味似乎更浓了。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右手腕,向日葵手链冰凉的触感传来,像一枚小小的锚。

楼道狭窄陡峭,光线昏暗。墙壁被油烟熏得黑黄,贴满了各种褪色的小广告和疏通管道的牛皮癣。台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合着泥土和不明污渍的灰尘,踩上去感觉粘腻。扶手锈迹斑斑,布满油污,根本没人敢扶。空气中漂浮着灰尘颗粒,在从狭小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飞舞。

401室的门是一扇老旧的、漆皮剥落的木门。门框上方挂着一小串褪色的塑料辣椒,算是唯一的、聊胜于无的装饰。门没有门铃。张国安抬手,指关节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谁啊?” 门内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声音很近,显然她就站在门后。

“警察。开门。” 张国安的声音平稳有力,出示证件的声音清晰可闻。

门内沉默了。几秒钟后,传来铁链滑动和门锁转动的咔哒声。门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一张憔悴而警惕的女人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

是何玲。吴浩宇的母亲。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眼袋浮肿,眼白布满血丝,脸上刻满了生活重压留下的深深皱纹。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廉价T恤,外面套着一件沾着几点油污的旧围裙。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门外三人脸上扫过,尤其在张国安的证件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顾曼曼身上时,似乎顿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她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用身体堵着门缝,眼神戒备地审视着他们:“警察?找我儿子干什么?他不在家。”

“何女士,我们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关于昨晚学校发生的案子,有些情况需要向吴浩宇同学了解一下。” 叶瑞安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尽量释放善意,“也希望能和您谈谈。”

“案子?” 何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尖锐,“案子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我儿子不是凶手!他昨晚很早就回来了!一直在家!”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像是在背诵演练过无数次的台词,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握紧门框、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和极力维持的防线。

“我们只是例行了解情况,何女士。没有说他是凶手。” 张国安保持着耐心,“请您配合,把门打开,我们进去谈。”

何玲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又梭巡了一圈,尤其是看到顾曼曼那沉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拉开了门。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陈旧家具、潮湿霉味和廉价饭菜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局促的客厅兼作餐厅和厨房,一张掉漆的折叠方桌紧挨着墙壁,上面还残留着早餐的碗碟油渍。墙角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大概是回收的塑料瓶和纸壳。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张破旧的布艺沙发,上面覆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上面的名字是“吴浩宇”,内容大多是“学习标兵”、“单科优秀”。奖状旁边挂着一个廉价的塑料相框,里面是一张有些模糊的全家福——更年轻的何玲,一个面容清瘦温和的男人,以及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笑容腼腆的男孩(吴浩宇)。那个男人,应该是他早逝的父亲。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局促地站在沙发旁边,低着头,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壁里。正是吴浩宇。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单薄得像根豆芽菜,肩膀内扣,脑袋深深地垂着,只能看到一头有些凌乱的、软塌塌的黑发。他双手紧张地绞着校服的下摆,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度紧绷、随时准备逃跑或蜷缩起来的防御姿态。

“浩宇…” 何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快步走到儿子身边,几乎是本能地用身体挡在了他和警察之间,形成一道单薄却固执的屏障。她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像是在传递力量,又像是在寻求支撑。

“吴浩宇同学,你好。我们是警察。” 叶瑞安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母子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更加温和,试图缓解紧张气氛,“别紧张,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关于昨天的事情,特别是关于萧然同学的。”

听到“萧然”的名字,吴浩宇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绞着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母亲死死拽住。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顾曼曼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他裸露在校服短袖外面的、瘦削的胳膊,在母亲抓住他的瞬间,肌肉不自然地绷紧了一下,喉结也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某种痛苦。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问他也没用!” 何玲抢着回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昨天下午的事是意外!是那个萧然先欺负他的!我儿子只是…只是推了他一下!视频里都有的!晚上我儿子一直在家写作业,哪里都没去!我可以作证!你们要问就问我!”

顾曼曼没有理会何玲的抢答。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描着吴浩宇。他低垂着头,后颈的皮肤苍白,能看到细小的绒毛。但就在他微微侧身,试图完全躲到母亲身后的那个瞬间,顾曼曼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

吴浩宇左手小臂外侧,靠近肘关节的地方,校服短袖的袖口因为动作而向上缩起了一小截。就在那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赫然横亘着几道刺目的青紫色淤痕!边缘清晰,颜色深重,像是被什么条状硬物狠狠抽打过!淤痕旁边,还有几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抓痕,像是被指甲用力挠过留下的。这绝不是昨天下午一次推搡能造成的!

顾曼曼的心脏猛地一沉。她的目光迅速上移,掠过吴浩宇的脖颈——那里似乎也有几道浅浅的、已经快要淡去的指印状的暗痕,被校服领子遮住了一半。他下意识躲避的姿态,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警察,更像是身体某个部位在疼痛!

叶瑞安显然也看到了。他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与顾曼曼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张国安上前一步,声音低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吴浩宇同学,你把手伸出来。”

吴浩宇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冻住了。他非但没有伸出手,反而像受惊的乌龟一样,拼命地想把自己缩得更紧,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 何玲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猛地张开双臂,完全将儿子护在身后,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不准碰我儿子!他身上的伤…都是…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跟别人没关系!跟那个案子更没关系!” 她的辩解苍白无力,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

“何女士,吴浩宇同学身上的伤痕,需要法医进行专业的鉴定。” 张国安语气坚决,目光如炬,“这不仅关系到他的安全,也可能关系到案件的真相!请你配合,我们需要带他回去验伤,并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验伤?笔录?!” 何玲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不行!绝对不行!我儿子没犯法!凭什么要验伤?凭什么要做笔录?你们是不是想把他抓起来?是不是想屈打成招?!我告诉你们,休想!休想动我儿子一根汗毛!”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她猛地抓起桌子上一个廉价的塑料水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砰!” 一声脆响!水杯四分五裂,浑浊的水和碎片溅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 一直沉默颤抖的吴浩宇,骤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惊恐万状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他像受惊的兔子般,连滚带爬地缩到了沙发后面最黑暗的角落里!他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筛糠般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浩宇!浩宇!” 何玲也被儿子的反应吓坏了,顾不上一地的狼藉,扑到沙发边,想要抱住他。

但吴浩宇的反应更加激烈,他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拒绝母亲的靠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小小的客厅里,瞬间一片混乱。破碎的水杯,满地狼藉的水渍,歇斯底里的母亲,缩在角落崩溃尖叫、浑身颤抖的儿子,以及三个面色凝重、站在风暴边缘的警察。

顾曼曼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一幕。何玲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吴浩宇那布满新旧伤痕、因极度恐惧而蜷缩颤抖的身体,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缓慢地切割。她经历过黑暗,感受过被世界抛弃的绝望。她能清晰地嗅到弥漫在这个破败小屋里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的气息——那是对强权的恐惧,对不公的绝望,对未来的彻底茫然。他们母子,正被一张无形却无比沉重的网死死地罩住,越挣扎,缠得越紧。

张国安和叶瑞安看着情绪彻底失控的母子,知道此刻强行带人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沉重。

顾曼曼没有再上前。她默默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和笔。她走到那张堆放着碗碟的折叠方桌前——那里是这混乱中唯一还算干净的“高地”。她弯下腰,快速地在便签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的私人手机号码。字迹清晰而有力。

她绕过情绪崩溃、正试图安抚儿子的何玲,无声地走到沙发旁边,蹲下身。她没有试图靠近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吴浩宇,只是将那张写着号码的便签纸,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沙发边缘,一个吴浩宇只要稍微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那片压抑的呜咽和混乱中:

“如果需要帮助,任何时候,打给我。”

说完,她没有停留,起身,对张国安和叶瑞安轻轻点了点头。三人沉默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屋子,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门内,何玲的哭喊和吴浩宇压抑的呜咽,如同沉重的叹息,被隔绝在身后。而那张小小的、写着号码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沙发边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微弱的石子。门外的楼道,依旧昏暗、肮脏、充满了霉味。顾曼曼靠在冰冷斑驳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本记录着所有痛苦和真相的日记本,此刻依旧沉睡在某个角落,无声无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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