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迟来的歉意与微光

复诊后的日子,如同在厚厚的冰层上艰难凿洞,缓慢、费力,却透着一丝微弱的、不容忽视的暖意。

顾曼曼的世界依旧被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半。噩梦的频率似乎从彻夜不休的狂轰滥炸,变成了间歇性的惊雷,虽然每一次惊醒依旧让她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但至少,那灭顶的绝望感不再如影随形。对声音的敏感度也有所降低,窗外清扫落叶的沙沙声不再让她瞬间惊跳,楼下单元门的关闭声也仅仅是让她眉头微蹙。她开始尝试着,在阳光不那么刺眼的午后,让母亲拉开一点窗帘,让房间里透进一些自然的、带着温度的光线。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叶瑞安日复一日的、沉默而坚定的陪伴里。

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有急切的询问和试图打破沉默的努力。他只是准时出现在顾家楼下,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在孟云陪着顾曼曼下楼后,他默默拉开车门,待她们坐稳,便平稳地发动车子。车内,是他精心维持的、一种近乎真空的安静。没有音乐,没有交谈,只有引擎低沉规律的嗡鸣。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前路,不再通过后视镜频繁地、带着焦虑地观察后座。他所有的“关心”,都化作了无声的、恰到好处的细节:

顾曼曼无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下一秒,她身侧空调出风口的风向便被极其轻微地调整了角度,避开了她的头部。

她靠在椅背上,微微侧头望着窗外——她那一侧的车窗遮阳帘便会被缓缓升起,遮挡住可能过于刺眼的阳光。

路程过半,车内空气有些凝滞——他身侧的车窗会无声地降下一道窄缝,新鲜的、带着初夏暖意的风便悄然涌入,驱散沉闷。

甚至有一次,顾曼曼因为前一晚没休息好,在平稳行驶的车程中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当车子在一个稍长的红灯前停下时,叶瑞安几乎是立刻,以最轻的动作,将车内空调的循环模式切换成了内循环,隔绝了窗外嘈杂的车流声,同时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度。

这些细微的动作,没有言语的铺垫,没有眼神的交流,自然得如同呼吸。顾曼曼有时能察觉到,有时甚至未曾留意。但那种被小心翼翼地、无声地照料着的感觉,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龟裂的心田。那层厚厚的、冰冷的抗拒之壳,在这样持续而温和的渗透下,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姚教授诊室外的长椅,成了叶瑞安新的“战场”。他不再像最初几次那样,如同一尊焦灼的雕像,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他学会了等待,真正的等待。他会带上一本厚重的专业书,或者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工作邮件。他的姿态不再紧绷,而是靠在椅背上,目光虽然偶尔会飘向诊室的门,但很快又落回书页或屏幕上。他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稳定的、安静的背景,一个不会带来任何压力的存在。

诊室的门开了又关,顾曼曼走出来,脸上带着每次治疗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梳理过的宁静。叶瑞安合上书或电脑,站起身,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无声地传递着“可以走了”的信息。顾曼曼的目光依旧会习惯性地回避与他直接接触,但那种刻意的疏离感,正在一点点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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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复诊结束。

回程的车子平稳地汇入午后略显慵懒的车流。阳光透过车窗,在顾曼曼浅色的裤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孟云坐在她身边,似乎因为治疗的疲惫,微微阖上了眼睛小憩。

车内依旧保持着叶瑞安式的安静。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和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

顾曼曼侧着头,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行道树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油绿的光泽,街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人们悠闲地交谈着。世界以一种平静而有序的方式运转着,与她那混乱黑暗的内心世界,仿佛隔着两个时空。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上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车内明明灭灭地跳跃。

一个微弱的、几乎被引擎声淹没的声音,极其突兀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书呆子……”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沙哑,仿佛说话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紧闭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叶瑞安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他立刻从后视镜里看向后座。

顾曼曼依旧侧头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线条紧绷的侧脸轮廓。阳光透过树影,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似乎凝固在窗外某一点飞速掠过的风景上,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叶瑞安的错觉。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

就在叶瑞安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准备收回目光时,那个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破碎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清晰了许多:

“…对不起…”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仿佛在对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话。

“…露营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你…”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负担下艰难地拖拽出来,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清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空调的风声都仿佛停滞了。

叶瑞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酸涩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强迫自己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

他没有立刻回应。车子依旧平稳地行驶着,驶出了林荫大道,汇入一条车辆相对稀少的辅路。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进车内,明亮得有些晃眼。

叶瑞安缓缓将车靠向路边,在一个允许临时停车的树荫下,稳稳地停了下来。他拉好手刹,熄了火。

引擎的嗡鸣声骤然消失,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和树上的蝉鸣。

他这才解开安全带,动作有些缓慢,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极大的控制力。他转过身,身体侧向后方,目光终于越过座椅的阻隔,毫无遮挡地落在了顾曼曼身上。

顾曼曼似乎因为他停车的动作而有些无措,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却依旧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敢与他对视。她的手指依旧紧紧绞着衣角,泄露着内心的紧张。

叶瑞安看着她低垂的头,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苍白脸颊上被阳光勾勒出的脆弱轮廓。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惜、释然、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语,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坦诚: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车厢里清晰地回荡。

顾曼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愕然,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

叶瑞安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荡而深邃,如同沉静的深海,包容着一切波澜:“我不该用那种方式表达担心。” 他的语气带着深刻的自省,“那样激烈的质问,那样失控的情绪…那不是关心,那是发泄我自己的恐惧和无能。除了让你更害怕,没有任何帮助。”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翻涌的心绪,再开口时,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承诺:“我保证,以后会注意方式。”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顾曼曼带着愕然和一丝迷茫的眼睛,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朝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掌心向上,手指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这不是一个强求的索取,而是一个敞开的、充满诚意的邀请,一个等待回应的姿态。

“我们一起,慢慢来。”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好吗?”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摊开的掌心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仿佛捧着一颗跳动的心。

车厢里一片寂静。孟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她靠在椅背上,用手背紧紧捂着嘴,眼眶通红,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指缝洇开。

顾曼曼的目光,从叶瑞安坦荡深邃的眼睛,缓缓移向他那只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有力,曾经在课堂上指点案情,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为她整理过散乱的资料。此刻,它稳稳地停在那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等待被接纳的脆弱。

她看着那只手,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迟疑,有挣扎,有对过去伤害的余悸,也有一种悄然滋生的、微弱却真实的……渴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顾曼曼紧绞着衣角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她没有去握那只手。

但是,在叶瑞安专注而温和的注视下,在孟云无声的泪水中,在窗外流淌的阳光和蝉鸣声里——

她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很小,小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异常清晰而坚定。

那双一直笼罩着阴霾和空洞的眼眸深处,终于清晰地映出了叶瑞安的身影,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名为“希望”的光。信任的裂痕,在迟来的歉意和坦诚的回应中,开始了艰难而缓慢的弥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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