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旧忆与新扰
叶瑞安的车子平稳地驶入警察家属大院。这里绿树成荫,楼房整齐,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安宁感。他将车缓缓停在顾曼曼家单元门前的树荫下。车厢内,顾曼曼依旧戴着降噪耳机,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并未真正放松。孟云在后座担忧地看着女儿,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新药的白色纸袋。
“阿姨,曼曼,到了。”叶瑞安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孟云先下了车,绕到副驾驶这边打开车门,轻轻拍了拍女儿。顾曼曼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迅速聚焦,又挂上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活力的笑容,利落地摘下了耳机。“哎呀,这么快就到了?谢谢书呆子专车接送!”她推开车门,动作显得刻意轻快。
叶瑞安也下了车,目光却瞥见了不远处正散步归来的几个人影。
单元门旁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说笑声。叶瑞安抬眼望去,只见赵文博局长和妻子周芳萍正散步回来,两人神情轻松。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边那个高大阳光的年轻人——赵承砚。他一手拉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一手插在裤兜里,正眉飞色舞地跟父母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刚从国外归来的新鲜感和活力,笑容灿烂得晃眼。
赵承砚眼尖,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刚从车上下来的孟云和正被叶瑞安小心搀扶着的顾曼曼。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声音洪亮而充满热情:
“曼曼!孟阿姨!真巧啊,我刚到家门口就碰到你们了!好久不见!”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毫无遮拦地落在顾曼曼略显苍白的脸上,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强撑的痕迹,也忽略了那副隔绝世界的耳机。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向了叶瑞安,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来熟和好奇,热情地伸出手:“这位是?看着面生啊,曼曼的朋友?”
顾曼曼在赵承砚高亢的嗓音撞入耳膜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她脸上的反应却快得惊人。几乎是赵承砚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个如同烙印般熟练的“阳光模式”笑容已经精准地挂在了她的脸上,灿烂得毫无破绽。
“承砚!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甚至主动上前半步,仿佛完全恢复了精神,自然地介绍道:“这是叶瑞安,我的好朋友,超级厉害的心理专家哦!在我们市局帮忙的。”她特意加重了“好朋友”三个字,像是在为彼此的关系定下一个安全的界限。
叶瑞安保持着惯有的温和风度,伸出手与赵承砚握了握:“你好,叶瑞安。”他敏锐地捕捉到赵承砚在听到“好朋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探究,以及顾曼曼介绍自己时那份刻意的轻描淡写。
一旁的周芳萍也笑着走了过来,亲热地拉住孟云的手:“小云,带曼曼刚回来?正好,我们刚去接了承砚这小子。走走走,到家里吃饭去!菜都买好了,给承砚接风,也热闹热闹!”她的热情不容拒绝。
“是啊是啊,孟阿姨,曼曼,还有这位叶……叶专家,一起来吧!人多热闹!”赵承砚立刻附和,眼神热切地看着顾曼曼,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近。
顾曼曼脸上的笑容弧度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更明媚了几分,她几乎是“雀跃”地转身,一把拉住叶瑞安的手腕(动作快得让叶瑞安都愣了一下):“书呆子,走啊!周姨家饭可好吃了!一起去!”她的声音清脆,动作亲昵自然,仿佛刚才在车上那个虚弱苍白的人只是错觉。
叶瑞安被她拉着,手腕处传来她指尖微凉的触感。他没有挣脱,只是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担忧。他知道,这又是一场她必须参与的“社交表演”,而他,无法阻止,只能选择守护在她身边,成为她强撑时一道无声的支撑。
赵文博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他看了看自家那个没心没肺、只知道傻乐的儿子,又看了看站在顾曼曼身边,气质沉稳、眼神温润却始终带着一丝警醒的叶瑞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对叶瑞安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一种只有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才能理解的复杂信息——在追求顾曼曼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他这傻儿子,怕是任重而道远。
一行人进了赵家。房子宽敞明亮,透着温馨的生活气息。周芳萍和孟云放下东西,便熟络地钻进厨房开始忙活晚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周芳萍系着围裙,正站在灶台前,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糖醋小排,浓郁的酱汁包裹着金黄的排骨,发出“滋滋”的悦耳声响。孟云站在一旁的水池边,帮忙清洗着碧绿的青菜,水流哗哗作响。两位母亲一边忙碌,一边低声交谈着。
“孟姐,你看曼曼这孩子,”周芳萍往锅里加了一点水,盖上锅盖焖煮,转身看向孟云,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关切,“气色看着还是有点弱,比小时候瘦多了。这几年……很辛苦吧?”她问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顾曼曼的突然“消失”和归来后的变化,在警属院里并非秘密,只是具体细节讳莫如深。
孟云洗菜的手顿了顿,水流冲在青翠的菜叶上,溅起细小的水珠。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唉,是吃了不少苦。那几年……唉,不提了。好在人回来了,平平安安的就是福气。现在……慢慢在恢复,姚教授很专业,瑞安那孩子也……”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用抹布擦了擦手,看向客厅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忧。
周芳萍理解地点点头,拍了拍孟云的手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你们照顾着,有瑞安这样知根知底又稳重的人在身边,慢慢会好起来的。”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母亲的私心,“就是我家那个傻小子,你是知道的,从小就一根筋地喜欢曼曼。这刚回来,心气儿还高着呢,就怕他莽莽撞撞的,好心办坏事,反而惹曼曼不高兴……”
孟云苦笑了一下:“承砚是好孩子,热情。只是曼曼现在……”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随缘吧。孩子们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也只能在旁边看着。”
这时,赵承砚探头进来,笑嘻嘻地问:“妈,孟阿姨,需要帮忙不?”
“去去去,别添乱!陪你爸和曼曼他们聊天去!马上就好!”周芳萍笑着把他往外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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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气氛则显得轻松许多,至少表面如此。**
赵文博坐在主位沙发上,拿着遥控器随意翻看着新闻频道,偶尔和坐在侧边单人沙发上的叶瑞安聊几句局里的工作,或者警校讲课的情况。叶瑞安应答得体,态度恭敬而不失从容。
而另一侧,赵承砚则和顾曼曼坐得比较近。赵承砚显然急于弥补这些年“缺失”的时光,也急于在顾曼曼面前展示他“丰富”的阅历,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国外的趣事。
“……曼曼,你是不知道!有一次我和同学去那个什么……哦对,诺丁山集市!人山人海,挤得不行!”赵承砚比划着,声音洪亮,“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个街头艺人,打扮得跟个铜像似的,一动不动,我们几个愣是没看出来是真人!我那同学傻乎乎地往他旁边那个‘钱罐’里扔硬币,结果那‘铜像’突然就动了!冲他咧嘴一笑,吓得我那同学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那场景就在眼前。
顾曼曼配合地笑着,笑容明亮,眼睛弯弯的,还用手轻轻掩了下嘴:“真的啊?这么有意思!那后来呢?”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坐在她对面的叶瑞安,从她那双看似专注的眼睛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以及她放在膝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后来?后来那哥们儿还给我们表演了一段机械舞,贼逗!”赵承砚兴致更高了,“还有一次,我们去听地下摇滚,那场面……啧啧,那音浪,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主唱直接从台上跳下来,在人群里被举着走,太疯狂了!下次有机会带你去体验体验!”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充满了年轻人的热血和冒险精神。
“嗯,听着就很刺激。”顾曼曼笑着点头,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小口,借着喝水的动作,微微垂下了眼帘,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对“疯狂音浪”和“人群拥挤”的本能抗拒。她放下杯子,笑容依旧完美,“不过我现在工作也挺忙的,估计没那精力了。”
“瑞安,”赵文博局长放下遥控器,看向叶瑞安,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你跟我来书房一下,正好有个关于警校那边后续课程安排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叶瑞安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起身:“好的,赵局。”他看了一眼顾曼曼。顾曼曼正被赵承砚拉着看手机里拍的国外风景照片,似乎并未太在意。叶瑞安对赵承砚礼貌地点点头,跟着赵文博走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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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局长的书房,风格简洁而庄重。**
巨大的书柜占据了整面墙,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政治、法律和刑侦专业的书籍。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文件摆放有序。赵文博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瑞安。”
叶瑞安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姿态端正。
赵文博没有立刻谈所谓的“课程安排”,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如炬,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严肃:“瑞安,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实话,曼曼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他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叶瑞安,带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也带着一个长辈深切的担忧,“刚才在门口,还有在客厅,我都看着呢。她那个笑……太用力了。老孟手里的药袋子,分量也不轻吧?”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音。叶瑞安知道,在赵文博面前,任何粉饰都是徒劳的。这位老局长有着鹰一样的眼睛和磐石般的意志。他深吸一口气,卸下了在客厅时那份温和的伪装,眉宇间染上深深的忧虑和凝重。
“赵局,”叶瑞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感,“曼曼她……很不好。比表面上看到的,要严重得多。”他斟酌着用词,既要让赵文博了解情况的严峻性,又要保护顾曼曼的隐私和尊严,“PTSD的症状非常顽固,闪回、噩梦、对声音和环境的极度敏感……还有严重的阳光型抑郁症。她展现给所有人看的乐观开朗,是一种……一种保护机制,也是创伤后的病态表现。她内心承受的痛苦,外人很难想象。”
他停顿了一下,想起车上她戴着耳机的样子,想起她苍白紧闭的双眼,想起姚教授那条令人揪心的短信。“今天去姚教授那里,情况很糟,有强烈的躯体反应和回避行为。姚教授特意提醒要关注药量。”叶瑞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疼,“她……她一直在努力,努力想‘正常’,想融入,想让大家放心。但这种努力本身,对她来说就是巨大的消耗和负担。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赵文博静静地听着,眉头越锁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没有打断叶瑞安,直到叶瑞安说完,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承砚这小子……”赵文博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担忧,“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曼曼是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他这样咋咋呼呼的,会不会……反而刺激到曼曼?”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核心问题。儿子的热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会变成伤人的利刃。
叶瑞安沉默了片刻,坦诚地说:“赵局,曼曼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安全的环境,是理解和接纳,而不是刻意的热情或者过度的刺激。承砚的关心是好的,但方式……可能需要更注意一些。”他没有直接指责,但意思很明确。
赵文博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他看着眼前这个沉稳的年轻人,他眼中的忧虑、心疼和那份对顾曼曼不言而喻的守护,都无比真实。“我明白了。”赵文博的声音恢复了局长的沉稳,“瑞安,辛苦你了。曼曼这边……你多费心。”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承砚那边,我会跟他谈。这孩子……是该懂点事了。”
“谢谢赵局。”叶瑞安郑重地点头。他知道,赵文博的承诺,是顾曼曼康复路上最坚实的后盾之一。
“走吧,饭该好了。”赵文博站起身,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表情,仿佛刚才那沉重的谈话从未发生。他拍了拍叶瑞安的肩膀,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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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厅时,周芳萍正招呼着大家入座。**
丰盛的菜肴已经摆满了餐桌:油亮诱人的糖醋小排,鲜嫩弹牙的白灼虾,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香气扑鼻的松鼠桂鱼,还有一盆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热气腾腾。灯光下,菜肴色泽诱人,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来来来,都坐!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周芳萍热情地招呼着。
赵承砚殷勤地拉开自己旁边的椅子,招呼顾曼曼:“曼曼,坐这儿!”
顾曼曼脸上再次挂起那灿烂的笑容,从善如流地坐下:“哇,周姨,这也太丰盛了!看着就好吃!”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喜和赞叹。
叶瑞安默默地在顾曼曼另一侧的座位坐下。赵文博坐在主位,孟云坐在周芳萍旁边。大家纷纷落座。
赵承砚无疑是这场小型家宴的中心,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讲述着国外的见闻,只是声音稍微收敛了一些,目光却依旧热切地围绕着顾曼曼。
“曼曼,尝尝这个松鼠桂鱼,我妈的拿手菜!绝对不比外面大厨差!”赵承砚转动转盘,将鱼转到顾曼曼面前,热情地用公筷夹了一大块金黄的、淋满酱汁的鱼肉放到她碗里。
“还有这个白灼虾,特别新鲜,早上刚买的!”又几只硕大的虾仁落入了顾曼曼的碗中。
“还有这个,你以前最爱吃的糖醋小排!”转眼间,顾曼曼面前的碗里已经堆成了一座香气四溢的小山。
顾曼曼始终微笑着,对每一声热情的招呼和每一筷子递过来的菜都报以感谢的笑容。“谢谢,我自己来就行啦,太多了!”她努力地、试图按照姚教授和叶瑞安的建议,放慢进食的速度,去“品味”食物。她夹起一块晶莹的虾肉,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很慢,似乎在感受它的弹性和鲜甜。然而,那咀嚼的动作只维持了几秒,喉咙的吞咽动作却显得有些急迫和僵硬,仿佛那不是享受,而是一项需要尽快完成的任务。她的笑容挂在脸上,眼神却有些放空,像在完成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叶瑞安安静地吃着饭,目光看似随意,实则一直关注着顾曼曼。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偶尔会不易察觉地收紧一下,看到她每次吞咽时喉部肌肉的细微牵动,看到她努力维持笑容时眼角那一点点不自然的紧绷。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
孟云也看在眼里,偶尔和顾曼曼低声说一两句,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话题在赵承砚的主导下天南海北。终于,聊到了童年。赵承砚喝了点汤,脸上带着追忆的温暖笑容,看着顾曼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曼曼,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小时候,就在家属院那个小花园里?我那时候可傻了,天天追在你屁股后面喊‘曼曼给我当老婆’,还拿草编了个戒指要给你戴呢!哈哈哈,想想那时候真是……”
“咳!咳咳咳……”
赵承砚的话音未落,顾曼曼正喝到一半的水猛地呛进了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身体痛苦地蜷缩,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那突如其来的童年玩笑,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狠狠捅向一扇早已被黑暗、血腥和背叛牢牢封死的记忆之门!纯真无邪的“过家家”与卧底生涯中那些肮脏的交易、冰冷的枪口、同伴的牺牲、为了活命吞咽的令人作呕的食物碎片……在脑海中猛烈地碰撞、爆炸!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无法呼吸!
“曼曼!” “怎么了这是?” 餐桌上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孟云和周芳萍立刻站起来。赵承砚也慌了,手足无措地想拍她的背:“呛着了?慢点喝啊……”
“别碰她!” 叶瑞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瞬间让赵承砚的手僵在半空。叶瑞安动作极快地绕过桌子,一手扶住顾曼曼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肩膀,一手将自己没喝过的温水稳稳地递到她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曼曼,别急,慢慢喝一小口,顺下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一脸茫然和懊恼的赵承砚。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却有着清晰的警示:你触及了不该碰的禁区。
在叶瑞安的引导下,顾曼曼勉强喝了几口水,咳嗽渐渐平息,但脸色依旧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形的酷刑。餐桌上弥漫开一种尴尬而沉重的静默。
晚饭的后半程,气氛变得微妙而压抑。尽管周芳萍努力打圆场,孟云也强颜欢笑,但那份轻松自在已经荡然无存。顾曼曼依旧维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变得无比僵硬空洞,她不再吃东西,只是偶尔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菜。赵承砚也老实了许多,眼神时不时担忧地瞟向顾曼曼,带着做错事般的小心翼翼。
饭后,周芳萍拉着孟云,说要去小区里遛遛弯,顺便聊聊体己话,把洗碗收拾的“重任”留给了家里的两个男人。
赵文博则对儿子和叶瑞安说:“承砚,你跟我来厨房,把碗洗了。”语气不容置疑。
厨房里,水声哗哗。赵承砚心不在焉地擦着盘子,忍不住小声问:“爸……曼曼她……刚才……”
赵文博正在冲洗碗筷,动作顿了顿,水流冲在碗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侧头看了一眼儿子,声音低沉而严肃,没有提及“卧底”二字,只是简略地告知:“曼曼几年前经历了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受了很大的刺激,留下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她现在的开朗,很辛苦。你以后说话做事,要格外注意,别再像小时候那样没轻没重,懂吗?”他看着儿子,眼神里带着父亲的告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赵承砚彻底愣住了,洗碗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他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又想起顾曼曼刚才那痛苦到扭曲的神情,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惊和心疼。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记忆中那个永远活力四射、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已经被某种他无法想象的黑暗狠狠灼伤过。
客厅里,叶瑞安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顾曼曼。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发抖,看到她挺直的背脊越来越僵硬,看到她脸上那层强撑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稀薄,几乎快要挂不住。她眼神里的空洞和挣扎越来越明显,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赵局,承砚,”叶瑞安站起身,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打破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不早了,我看曼曼也累了。阿姨和孟阿姨还在外面散步,我先送曼曼回去休息吧?”
顾曼曼几乎是立刻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和深深的疲惫,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赵承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顾曼曼那苍白脆弱的模样,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低说了声:“好……曼曼,你好好休息。”
叶瑞安没有再看赵承砚,只是对赵文博微微颔首,然后走到顾曼曼身边,动作自然地伸出手臂。顾曼曼没有犹豫,伸手轻轻扶住了他的小臂,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她的身体有些发软,脚步虚浮。
夜色中,叶瑞安扶着顾曼曼,沉默地走向她家所在的单元楼。短短几十米的距离,顾曼曼却走得异常艰难。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叶瑞安的手臂上,头微微低垂着,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她此刻的状态有多糟糕。
终于走到家门口,孟云还没回来。顾曼曼摸索着钥匙,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对准锁孔。叶瑞安默默接过钥匙,帮她打开了门。
门刚在身后关上,顾曼曼甚至来不及换鞋,也顾不上站在玄关的叶瑞安,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近乎呜咽的声音。她猛地甩开叶瑞安的手臂,像一颗失控的炮弹,跌跌撞撞地直冲向卫生间!
“砰!”卫生间的门被重重关上,紧接着,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令人揪心的剧烈呕吐声。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仿佛要将胃里所有的东西,连同那些强行咽下的食物、伪装的笑容、以及被童年玩笑勾起的、无法消化的黑暗记忆,统统都吐出来。
叶瑞安站在玄关,听着门后那令人心碎的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走向厨房。他找到水壶,烧上一壶水,动作稳定地找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水开了,他倒了半杯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调成一杯刚好能入口的温水。
他端着那杯温水,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玄关一盏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雕,等待着。卫生间的呕吐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干呕,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和低低的啜泣。
时间在寂静和令人窒息的声响中缓缓流淌。叶瑞安手中的温水,从温热,慢慢变得微凉。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但那潭水之下,是汹涌的担忧和化不开的心疼。
终于,卫生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门锁轻轻响动,顾曼曼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红肿,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弱地扶着门框。她甚至没有看叶瑞安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脚步虚浮。
叶瑞安站起身,端着那杯温水,走到她卧室门口。门没有关严。他看到顾曼曼背对着门口,蜷缩着倒在床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轻轻敲了敲门框。
顾曼曼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叶瑞安走进去,将水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距离她的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她蜷缩的背影几秒钟,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他没有离开。他回到客厅,在沙发上重新坐下。黑暗中,只有他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他沉郁而写满担忧的眉眼。他在给姚秋英教授发信息,简短地描述了今晚的情况,尤其是赵承砚那句玩笑引发的剧烈反应和后续的呕吐。他需要专业的指导。
夜更深了。顾曼曼卧室里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昏睡过去,还是依旧在无声地流泪。叶瑞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片刚刚经历过风暴的港湾。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