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案 第103章:裂痕与伪装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警校多媒体教室高大的窗户,在讲台上投下叶瑞安颀长的身影。他正讲解着“微表情在谎言识别中的基础应用”,声音温和清晰,逻辑缜密,配合着屏幕上精心准备的案例图片,吸引了满教室年轻警员专注的目光。
“注意观察眼角肌群的细微收缩,以及嘴角上扬的弧度与持续时间的匹配度……”叶瑞安指着屏幕上一个人物的特写,指尖划过那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线条,“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会牵动眼轮匝肌,形成‘鱼尾纹’,而伪装的笑容,往往只停留在嘴角。”
他踱步到讲台边缘,目光扫过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庞。学生们频频点头,做着笔记。他是H市局刑警队特聘的犯罪心理顾问,也是警校里备受学生喜爱、尊重的叶教授。他的课,总是座无虚席。
然而,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学生们放松下来交谈时,叶瑞安温和从容的面具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悄然浮现。他快步走回讲桌,拿起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漆黑,没有新的信息提示。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屏幕边缘,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想穿透空间,看到某个他此刻无比牵挂的地方。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一个安静得只剩下空调微弱送风声的房间内,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是姚秋英教授的心理咨询室。柔和的米色墙壁,舒适的布艺沙发,试图营造出一种安全放松的氛围。然而,坐在沙发上的顾曼曼,身体却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透露出紧绷。
姚秋英,这位在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领域享有盛名的权威,已经六十二岁,眼神依旧睿智而充满洞悉人心的力量。她声音放得极轻缓,像怕惊扰了什么:“曼曼,上次我们谈到‘信任感’的建立。今天,试着回想一下,在你感到最不安全的时候,身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或者,有没有一些特定的场景,会立刻触发那种感觉?”
顾曼曼努力地配合着。她穿着简单的棉质衬衫,长发垂在肩下,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平静的表情。“嗯……会心跳很快,”她声音有些干涩,“手心出汗……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沙发的布面边缘,留下浅浅的印痕。
姚秋英点点头,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继续引导:“那么,这种‘不安全’的感觉,它最早、最深刻的来源,你能试着去触碰一下吗?也许……是某个特定的环境?或者,某个人?”
“环境……”顾曼曼的眼神开始飘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飘向某个遥远而黑暗的深渊。警校里明亮阳光的笑容,卧底生涯中那些肮脏、血腥、充斥着背叛与死亡的碎片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涌、碰撞。边境线外潮湿闷热的空气、毒品交易点令人作呕的气味、黑暗中瞄准的枪口、同伴在掩护她时倒下的身影、还有那些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吞咽的、散发着腐臭的食物……
“砰!”一声并不存在的枪响在她颅内炸开!
顾曼曼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子弹击中。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脸色“唰”地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剧烈的头痛像钢针一样刺穿她的太阳穴,眼前阵阵发黑。她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抬起,指甲狠狠掐进自己的小臂内侧,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仿佛要用身体的痛楚来压制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
“曼曼!”姚秋英立刻起身,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看着我,看着我。你在这里,很安全。这是心理咨询室,只有我和你。深呼吸……跟着我,吸气……慢慢呼……”
咨询室外,小小的休息区里,孟云正焦虑地等待着。她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每一次门内传出哪怕一点点异常的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女儿那看似已经回归的“开朗”笑容下,隐藏着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作为母亲,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更痛彻心扉。她只能坐在这里,祈祷着这一次的治疗能有一点点微小的进展。
警校教室里,叶瑞安终于熬到了下课。学生们带着收获的满足感陆续离开。他几乎是立刻拿起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姚教授”的未读短信赫然在目。
指尖点开信息,短短几行字,却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瑞安,曼曼今日反应剧烈,触及核心创伤点,防御机制极强。药量需特别留意,她当前状态堪忧。望知悉。
“状态堪忧”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叶瑞安的神经。他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骨泛白。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溪溪……那个曾经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疯丫头”,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炼狱煎熬?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蜷缩在咨询室的沙发上,用指甲伤害自己来对抗那无法言说的恐惧的模样。
没有丝毫犹豫,叶瑞安抓起讲台上的车钥匙,快步冲出教室,甚至来不及收拾教案。他必须立刻赶到她身边!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叶瑞安紧抿着唇,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前方,油门被他控制在一个安全的极限。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他脑中反复回响着姚教授的信息,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着他。
终于抵达心理咨询中心楼下。叶瑞安停好车,快步走向门口。几乎是同时,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推开。孟云搀扶着顾曼曼走了出来。
顾曼曼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失去了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某个黑暗的战场,没有完全回归。她整个人透出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虚弱感,脚步都有些虚浮。
然而,就在她抬眼的瞬间,视线撞上了匆匆赶来的叶瑞安。那双空洞的眼眸里,像是突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幕布般在她脸上迅速拉开。
“书呆子!”她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轻快的、甚至有些夸张的语调,“你怎么跑来了?我没事!真的!”她甚至还摆了摆手,试图证明自己的“轻松”,“就是姚教授今天问得有点多,有点累而已。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努力挺直了背脊,但那笑容像一层脆弱的糖衣,掩盖不住其下的苍白和疲惫。
叶瑞安看着她强撑的笑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没有戳穿,没有追问,只是压下眼底翻涌的担忧和心疼,极其自然地走到她身边,轻轻接过孟云的一部分搀扶力,温声道:“嗯,正好下课顺路。走吧,送你们回去。”他拉开车门,动作轻柔地护着顾曼曼坐进副驾驶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顾曼曼几乎是立刻,动作熟练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副降噪耳机,迅速地戴在了头上。那是叶瑞安特意为她挑选的,能有效过滤掉大部分环境噪音。她将自己缩进宽大的座椅里,像一只受惊后躲进壳里的蜗牛,侧头望向窗外飞逝的街景,眼神再次变得有些空茫。
车厢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和窗外被耳机过滤后变得遥远模糊的车流背景音。叶瑞安启动了车子,平稳地汇入车道。他的目光透过车内后视镜,清晰地看到了后座孟云手中那个不算起眼的白色纸袋——那是医院或者药房专用的袋子,此刻里面装着新开出来的药。白色的药盒轮廓隐约可见。
叶瑞安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种混合着担忧、心疼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海水,在沉默的车厢里无声地蔓延开来。他舌底压着没问出口的话,像一块方糖形状的苦,慢慢化开,弥漫至四肢百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