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阳光下的裂痕
顾曼曼归家后的几天,警队群里关于“疯丫头”归来的兴奋余波尚未完全平息,菜菜和小楠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下次聚餐要带什么零食“投喂”曼曼姐。然而,在顾家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热闹格格不入,沉静得近乎凝滞。
顾曼曼的房间窗帘大部分时间都拉着,只留一条缝隙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上,要么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要将过去几年透支的睡眠全部补回来;要么就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没有焦距,像一艘在无边黑暗中迷失了航向的孤舟。床头柜上,顾妈妈精心准备的饭菜常常只动了一两口,就原封不动地搁置在那里,渐渐失去温度。
饥饿感对她而言似乎已经迟钝了。进食,更像是一种维持基本生存的本能任务,而非享受。母亲温柔关切的询问,换来的是她隔着房门、努力维持着轻松语调的回应:“妈,我不饿,昨晚吃多了点,有点积食,我再睡会儿就好了。” 或者,“您别忙了,我待会儿自己热点牛奶就行。” 那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笑意,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
孟云站在女儿紧闭的房门外,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香气扑鼻的鸡丝粥,听着里面传来的、刻意伪装出的“没事”的声音,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曼曼从小就倔,报喜不报忧,再大的委屈也往肚子里咽。可这次……她身上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寂和消耗感,让孟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不是“不饿”,她是……失去了对生活最基本的热情和欲望,包括食物。
犹豫再三,孟云终究没有再去敲门打扰女儿。她端着那碗渐渐冷却的粥,脚步沉重地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只觉得满心都是无力和担忧。她拿起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叶瑞安。这个孩子,从小就稳重可靠,心思细腻,又对曼曼……孟云叹了口气,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叶瑞安几乎是立刻就接了起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清朗:“孟阿姨?”
“瑞安啊,” 孟云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阿姨……阿姨想跟你说说曼曼……”
与此同时,林溪和范天明正待在林溪的公寓里。范天明终于“名正言顺”地占据了客厅沙发的一角,茶几上还放着他那个宝贝豆浆机。林溪则在阳台,小心翼翼地给那几盆绿植浇水。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膝盖的隐痛在持续康复中,走路时已顺畅了许多,只是偶尔用力不当还会有些微的“不得劲”。
范天明的手机响了,是叶瑞安打来的视频通话。他随手接通,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叶瑞安眉头微蹙、神情凝重的脸。
“瑞安?怎么了?” 范天明看到好友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叶瑞安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少有的沉重:“天明,小溪在你旁边吗?……孟阿姨刚给我打电话了。”
林溪听到声音,放下喷壶,也走了过来,凑到范天明身边看向屏幕:“瑞安?孟阿姨说什么了?是不是曼曼……” 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叶瑞安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忧虑:“嗯。阿姨说,曼曼回来这几天,几乎就没怎么出过房门,整天就是睡觉,东西也吃得极少,就靠一点牛奶或者水果撑着。阿姨很担心,感觉她……状态很不对。”
林溪的脸色瞬间白了。机场重逢时曼曼那灿烂笑容下的空洞,洗手间里那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范天明也收起了平日的玩世不恭,脸色沉了下来,拳头无意识地握紧:“我就知道!那丫头回来就不对劲!她那笑……太假了!”
“孟阿姨很无助,她怕刺激到曼曼,又不敢硬劝。” 叶瑞安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专业的冷静分析,“曼曼现在的情况,明显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表现之一——回避和情感麻木。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是她潜意识里觉得最安全的应对方式。但长期这样下去,只会让情况恶化。”
“那怎么办?” 林溪急切地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瑞安,你是专家,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叶瑞安沉吟片刻,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强行干预或者直接点破她的伪装,很可能适得其反,让她筑起更高的心墙。我们需要一个……她能接受的理由,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台阶’,引导她慢慢走出来。”
范天明脑子转得快:“理由?什么理由?总不能说‘我们觉得你快抑郁了,出来晒晒太阳’吧?”
“叙旧。” 叶瑞安吐出两个字,思路逐渐清晰,“利用我们几个之间最牢固的情感纽带——警校的回忆。找一个安静、熟悉、压力小的环境。就说是我们几个老朋友太久没聚,想一起散散步,聊聊天,纯粹是……放松一下。”
林溪眼睛一亮:“这个可以!曼曼虽然现在把自己藏起来了,但她最重情义,尤其对我们几个。她可能不愿意麻烦妈妈,或者面对陌生人,但如果是我们三个约她……她很难拒绝,也不想让我们失望。” 她太了解顾曼曼了,那丫头最怕的就是辜负关心她的人。
“地点呢?” 范天明问,“要安静,不能太嘈杂,最好有点熟悉感……老警校旁边的那个河滨公园?以前我们经常去跑步、聊天的地方。现在工作日人应该不多。”
“好地方。” 叶瑞安点头,“时间就定今天下午吧,趁天气好。我负责给孟阿姨打电话,让她‘不经意’地透露给曼曼,就说我们三个约她下午去河滨公园走走,纯聊天叙旧,没别人。”
“行!” 范天明立刻拍板,“我开车!林溪,你准备点……呃,叶教授,带点你做的点心?曼曼以前不是最爱吃你做的抹茶酥吗?” 他看向林溪,“你膝盖还行吗?走慢点应该没问题吧?”
林溪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没问题。就这么办。”
计划敲定。叶瑞安立刻联系了孟云,将他们的想法和盘托出,并再三叮嘱要表现得自然。孟云在电话那头连声说好,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希望。
下午,阳光正好,微风和煦。范天明的车停在顾家楼下。他和林溪、叶瑞安坐在车里,目光都紧盯着单元门的方向,气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定的时间到了,单元门依旧紧闭。
“她……会出来吗?” 林溪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范天明没说话,只是盯着门口。叶瑞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就在范天明几乎要忍不住下车去敲门时,单元门“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顾曼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浅灰色卫衣和运动裤,头发随意地扎了个低马尾,脸上未施粉黛,带着明显的倦怠感,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站在门口,微微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面有些刺眼的阳光,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烦躁和抗拒,仿佛这明媚的光线都是一种负担。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调动着什么,然后才抬步走了出来。
当她看到停在路边的熟悉车辆和车里等待的三人时,脸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地堆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努力想显得明媚有活力,却掩盖不住底色的苍白和勉强。
“哟!都到啦?” 她快步走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后排,语气刻意地轻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睡过头了!都怪家里床太舒服!”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自然地系上安全带,目光扫过车内的三人,笑容弧度完美,“去哪散步?河滨公园?行啊,好久没去了!正好活动活动我这快生锈的老胳膊老腿!”
林溪坐在副驾,回头看着她。阳光透过车窗照在顾曼曼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皮肤下细微的血管和强打精神也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范天明从后视镜里也看得分明。叶瑞安坐在顾曼曼旁边,温和地应道:“嗯,老地方。想着你刚回来,找个安静地方聊聊。”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阵和煦的风。
车子平稳地驶向河滨公园。车内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范天明和林溪努力找着轻松的话题,聊着警队最近无关紧要的趣事,菜菜又搞砸了什么技术测试,小楠毛手毛脚差点打翻林溪的试剂瓶……顾曼曼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笑容,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是吗?”、“哈哈,菜菜那么逗”、“小楠这丫头”,但她的眼神却常常飘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一辆重型卡车从旁边车道呼啸而过,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和刺耳的喇叭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嘀——!!!”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车内的平静!
顾曼曼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消失!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她的背脊瞬间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放在腿上的双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甚至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的恐惧反应!仿佛那卡车的轰鸣不是噪音,而是密集的枪声;那刺耳的喇叭,是敌人逼近的警报!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范天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立刻关小了车窗。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忧地看向后视镜。
叶瑞安的反应最快也最不动声色。他几乎是立刻微微侧过身,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调整坐姿的动作,挡住了顾曼曼看向卡车方向的视线,同时声音平稳温和地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所以范队最后只能自己动手去修那台古董打印机,结果墨粉喷了一脸,像个花猫。”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目光温和地落在顾曼曼瞬间失色的侧脸上。
顾曼曼似乎被叶瑞安的声音拉回了现实。她猛地眨了几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形印记。她重新扯动嘴角,试图找回那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破碎,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噗……咳咳,范老妈子你也有今天!活该!”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笑话逗乐了,而不是被惊吓到。
范天明立刻配合地佯怒:“喂喂喂!臭丫头,一回来就笑话我!” 他试图用斗嘴转移她的注意力。
林溪也赶紧顺着叶瑞安的话笑着调侃范天明。
顾曼曼配合地笑着,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重新靠回椅背。她闭上眼睛,假装被阳光晃到,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冰凉。只有坐在她旁边的叶瑞安,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恐惧余波,以及此刻强装镇定时身体的微微颤抖。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努力维持的笑容之下,裂痕清晰可见。
车子终于驶入了河滨公园。绿树成荫,河水波光粼粼,环境确实清幽安静,工作日游人稀少。四人下车,沿着熟悉的林荫道慢慢走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微风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拂过脸颊。范天明和林溪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脚步,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警校旧事,试图营造轻松的氛围。叶瑞安和顾曼曼稍稍落后几步。
“这里还是老样子,” 叶瑞安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像在引导,“记得以前体能训练跑不动了,我们就偷偷溜到这里来偷懒,坐在那边的长椅上,看河对岸的船。”
顾曼曼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顺着叶瑞安指的方向望去,那排长椅还在。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淡了些,眼神有些飘忽:“嗯……是啊。那时候被范老妈子抓到,还得罚跑圈……”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梦呓。那段无忧无虑、充满汗水和欢笑的青春时光,如今回想起来,竟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叶瑞安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走着。他留意到她走路时,身体会不自觉地微微偏向右侧,似乎下意识地在保护着什么。她的目光总是快速地扫过周围的环境,观察着每一个岔路口,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像一个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哨兵,而非一个散步放松的归人。这种高度警觉的状态,显然已经深入骨髓。
走到一处视野开阔、有阳光直射的临河平台,叶瑞安停下了脚步,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保鲜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小巧玲珑、色泽翠绿的抹茶酥,散发着淡淡的茶香和甜香。
“尝尝?” 他将保鲜盒递到顾曼曼面前,语气自然,“早上做的,用的你以前说好的那种抹茶粉。”
顾曼曼看着那熟悉的点心,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警校时,每次叶瑞安研究出新的点心配方,她总是第一个冲过去试吃的“小白鼠”,然后叽叽喳喳地发表意见。抹茶酥,是她曾经的最爱之一。
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实的暖意似乎从她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但随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哇!书呆子你还记得啊!那我可不客气了!” 她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点夸张的“迫不及待”,飞快地拿起一块抹茶酥。
然而,她的动作在点心即将入口时,微不可查地停顿了零点几秒。那是一种极其隐晦的犹豫和抗拒,仿佛送到嘴边的不是美味的点心,而是某种需要克服心理障碍才能吞咽的东西。但她没有任何迟疑,迅速地将点心塞进了嘴里。
林溪和范天明也停下了脚步,看似随意地欣赏着河景,实则余光都关注着顾曼曼。
顾曼曼咀嚼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枣,腮帮子鼓动着。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大声称赞:“唔!好吃!还是那个味道!书呆子你手艺又精进了!” 她的笑容灿烂,仿佛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中。
但林溪看得分明。顾曼曼吃东西的样子,与其说是品尝,不如说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在点心上,咀嚼的动作机械而迅速,吞咽时喉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声“好吃”的称赞,也像排练好的台词,缺乏真实的愉悦感。
叶瑞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吃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多说什么。他又递过去一块。顾曼曼同样“开心”地接过,同样快速地吃完。
“行了行了,再吃要撑着了!” 顾曼曼拍拍手,笑着阻止了叶瑞安再递过来的动作,转身面向河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啊——还是回来舒服!阳光真好!” 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阳光,但林溪注意到,当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时,顾曼曼伸懒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肩膀微微耸起,那是一种瞬间的戒备姿态。
夕阳西下,将河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四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回程的车内,比来时更加安静。轻音乐流淌着。顾曼曼靠在车窗边,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和脆弱。
范天明专注地开着车,眉头微锁。林溪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情沉重。叶瑞安坐在顾曼曼身边,目光落在她安静(或者说,是耗尽心力伪装后不得不陷入的短暂休憩)的侧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凝重和深不见底的心疼。
这场名为“叙旧散步”的介入,像一缕微弱的阳光,试图照进顾曼曼紧闭的心门。他们看到了门内透出的、深重的阴影和裂痕,也感受到了那扇门的厚重与冰冷。引导她走出来的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至少,他们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夕阳的余晖将车子的影子拉得很长,驶向暮色渐浓的城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