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迟归的飞鸟
H市国际机场的到达大厅，永远充斥着行色匆匆的喧嚣。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重逢的欢笑与离别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背景音。然而，在靠近A出口的一隅，气氛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与紧绷。
刑侦一队的人，几乎全员到齐了。范天明、叶瑞安、林溪站在最前面，后面是刚子、大猫、小安子、菜菜和小楠，甚至连赵文博局长也一身便装，神情肃穆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他身旁是妻子周芳苹，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士，此刻正挽着他的手臂，眼神中也带着殷切的期盼。站在人群中央。
所有人都没有穿制服，便衣的他们融在人群里，但那股子属于警队特有的、锐利而沉稳的气场，还是隐隐划开了一片无形的区域。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出口通道，像等待着一颗失落多年、终于要归航的星辰。
林溪站在范天明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冰凉。昨晚群里的消息像一枚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至今未平。膝盖处那熟悉的隐痛似乎也因为这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清晰起来，但她此刻全然顾不上了。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个即将出现的身影上——顾曼曼。那个在毕业前夕如同断线风筝般消失、音讯全无整整五年的挚友、闺蜜。
范天明微微侧头，余光瞥见林溪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半步，肩膀几乎挨着她的肩膀，像一堵沉默却可靠的墙。叶瑞安则站在林溪另一侧，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推了推眼镜，视线牢牢锁定着通道尽头，仿佛能穿透熙攘的人群，第一个捕捉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菜菜和小楠忍不住小声交头接耳，兴奋和好奇几乎要溢出来。刚子、大猫、小安子则保持着军人般的站姿，眼神里是纯粹的敬意与期待。赵文博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深邃，像在回忆着什么。
就在这时，通道口的人流中，出现了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女人，挽着一个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女人身形高挑，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风衣，内搭白色T恤和牛仔裤，利落又清爽。及肩的头发随意地散着，发尾带着自然的弧度。她的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明朗、灿烂，几乎瞬间就点亮了周围略显沉闷的空气。她正侧头和身边的妇人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神态轻松自在，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寻常的旅行归来。
是顾曼曼！还有她的母亲，孟云阿姨！
林溪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以更狂烈的节奏跳动起来！是她！真的是她！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回忆和梦中的脸，褪去了警校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但那明亮的眼睛，那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嘴角，那份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活力……一点都没变！
“曼曼！”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脱口而出，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林溪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忘记了膝盖的伤痛，忘记了医生的叮嘱，忘记了自己身处人来人往的机场。她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身影冲了过去！
“小溪！” 范天明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指尖只擦过她的衣角。他眼睁睁看着林溪因为膝盖发力过猛而身体猛地一歪，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风衣身影动了！
顾曼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如电。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松开了挽着母亲的手，脚下步伐交错，一个极其敏捷的滑步侧身，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精准地出现在林溪即将倒下的位置。她的手臂稳稳地、有力地托住了林溪失去平衡的身体，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当心！” 顾曼曼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明朗的语调，她稳稳地扶住林溪，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带着点戏谑和无奈，“笑嘻嘻，你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这见面礼也太‘隆重’了点吧？”
熟悉的称呼，带着警校时特有的亲昵和调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溪情感的闸门。
林溪被她稳稳地扶住，膝盖的刺痛和摔倒的惊吓都被巨大的、汹涌的情感淹没。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盈盈笑意的熟悉脸庞，五年来的担忧、思念、恐惧、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曼曼……” 林溪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张开双臂，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顾曼曼！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声低低地逸出喉咙，“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呜……”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顾曼曼肩头的风衣布料。顾曼曼的身体在林溪扑上来拥抱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几秒，仿佛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防备的亲密接触本能地感到不适。但这份僵硬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立刻收紧了手臂，用力地回抱住林溪，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温柔：“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别哭别哭，笑嘻嘻，再哭可就不漂亮了！我就是……嗯，出去打了个比较厉害的‘怪兽’，现在打完收工，回来啦！” 她用轻松的语气，将那段空白而沉重的岁月轻描淡写地带过。
孟云站在一旁，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女孩，眼眶也红了，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赵文博带着众人快步走了过来。他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顾曼曼松开林溪，转而看向赵文博，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调侃道：“赵叔！您这接机的阵仗也太大了吧？知道的我是归队，不知道的还以为抓什么国际要犯呢！刑警队全体出动，连您老人家都亲自来了？” 她语气熟稔，带着点撒娇般的抱怨，眼神扫过范天明、叶瑞安以及后面那些陌生的面孔，笑容无懈可击。
赵文博佯怒地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你顾曼曼同志平安归来，就是局里最大的喜事！排场再大也值得！” 他目光扫过顾曼曼，带着长辈的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回来就好！瘦了，也……结实了。” 他最终用了这样一个词。
顾曼曼又拥抱了赵文博旁边的周芳萍：“周姨，您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贫嘴！”周芳苹笑着嗔怪，眼眶却红了，紧紧回抱她。
顾曼曼嘿嘿一笑，目光转向了站在林溪身边、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叶瑞安。
叶瑞安穿着合身的浅灰色休闲西装，身形挺拔，气质温润儒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复杂，像是要穿透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看到更深的地方。那份专注的凝视，让顾曼曼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但随即绽放得更加明媚。
“哟！” 她几步上前，带着警校时那种大大咧咧的熟稔，张开双臂也给了叶瑞安一个结实的拥抱，甚至还用力拍了拍他的背，“书呆子！几年不见，眼镜片更厚了嘛！听说现在成叶教授了？啧啧，这气质，这派头，帅了不少啊！有对象没？” 她松开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语气戏谑，眼神却飞快地掠过叶瑞安镜片后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叶瑞安被她抱得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浅笑，声音清朗：“欢迎回家，曼曼。你还是……这么精神。” 他没有回答她关于对象的问题，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看似随意垂落的右手腕内侧短暂停留——那里，一道颜色略浅、已经愈合但形状略显狰狞的旧伤疤，从袖口边缘若隐若现地延伸出来。那绝不是普通的擦伤或意外留下的痕迹。叶瑞安的心，无声地沉了一下。
“那当然！我可是打不死的顾曼曼！” 顾曼曼扬了扬下巴，笑容灿烂，仿佛那道伤疤从未存在。
接着，她转向范天明，笑容里立刻带上了熟悉的“挑衅”意味：“范老妈子！几年不见，你怎么看着……嗯，更啰嗦了？” 她学着警校时的样子，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怎么，没我在旁边给你添堵，是不是特寂寞？头发都愁得掉光了？”
范天明看着她熟悉的动作和语气，听着这久违的调侃，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痞帅的笑容，抬手作势要去揉她的头发：“臭丫头！一回来就皮痒是吧？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在外面野了几年，胆子肥了不少啊！”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像过去无数次斗嘴一样，但眼底深处翻涌的却是浓浓的心疼。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笑容之下，那双眼睛深处难以掩饰的空洞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那不再是警校时那个没心没肺、活力四射的疯丫头了。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
孟云看着女儿和昔日好友们打闹，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也藏着深深的忧虑。她上前和赵文博以及他身边温婉的周夫人打招呼：“老赵，周姐，麻烦你们了，这么大阵仗。”
赵文博摆摆手：“老嫂子，卫国兄弟的闺女，就是我的亲闺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先回家安顿！晚上我请客，给你们娘俩接风洗尘！”
周夫人也亲热地挽住孟云的手臂：“就是，云妹，这些年苦了你了，也苦了孩子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气氛在重逢的喜悦和长辈的关怀中显得其乐融融。菜菜和小楠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曼曼，带着崇拜和激动：“曼曼姐，欢迎回家！” 顾曼曼笑着回应她们，态度亲切自然，完美地扮演着那个“传说中”开朗健谈的前辈。
赵文博看着顾曼曼精神尚可，便说道：“曼曼，局里给你批了几天假，好好陪陪孟嫂子，也好好休息调整一下。工作的事不急。”
顾曼曼笑着应道：“谢谢赵叔！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先享受几天假期！”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赵文博定了一家颇具本地特色、环境雅致的中餐馆包间。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香气四溢。赵文博夫妇、孟云、顾曼曼，以及刑侦一队的核心成员围坐在一起，气氛热闹而温馨。周夫人和孟云低声细语地聊着家常，赵文博和范天明、叶瑞安讨论着一些工作上的趣事。菜菜和小楠则兴奋地拉着顾曼曼，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主要是关于警校的“传说”和她“打怪兽”的“英勇事迹”（当然是顾曼曼加工过的无害版本）。
顾曼曼坐在席间，笑容始终明媚。她熟练地应对着所有人的话题，妙语连珠，时不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扮演着一个久别重逢、胃口大开的“吃货”形象。当菜菜热情地给她夹了一块油亮的红烧肉，小楠递过来一只鲜美的虾饺时，她都来者不拒，笑容满面地接过来，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咀嚼得飞快，然后大声称赞：“嗯！好吃！还是家里的味道棒！”
她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枣，仿佛只是为了完成“吃”这个动作，而非享受食物的滋味。林溪坐在她旁边，一直留意着她。她看到顾曼曼在低头“大快朵颐”的间隙，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忍耐和疲惫。当一块稍微油腻的鱼肉被转到她面前时，林溪注意到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喉头似乎也微微滚动了一下。
“我去下洗手间。” 顾曼曼忽然放下筷子，脸上笑容依旧自然，对大家说了一声，便起身离席。
林溪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头那点疑虑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等了大约一分钟，也站起身：“我也去一下。”
包间外的走廊相对安静。林溪放轻脚步，走向洗手间的方向。刚走到女洗手间门口，她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呕吐声！那声音痛苦而急促，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一般！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停在门外，屏住了呼吸。
呕吐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变成了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哗哗的冲水声。
林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果然……她全都吐出来了。刚才在席间那“大快朵颐”的样子，全是假的！是硬撑的！是演给所有人看的！
过了好一会儿，洗手间里传来了水流洗脸的声音，然后是补妆的轻微声响。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
顾曼曼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发被水打湿了几缕，但唇上已经重新补上了鲜艳的口红，脸上也挂起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明媚灿烂的笑容。她看到靠在墙边的林溪，明显愣了一下，但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带着点嗔怪：“笑嘻嘻？你怎么也出来了？是不是也吃撑了？”
林溪看着她脸上那完美到近乎虚假的笑容，看着她刻意涂红的嘴唇掩盖下的苍白，看着她那双努力睁大、试图驱散空洞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脱口问出“你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太了解顾曼曼了。这丫头从小就倔，自尊心强得要命。她现在拼命伪装，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不想让别人担心。如果自己此刻戳破，只会让她更难堪，把伪装筑得更高、更厚。
林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自然地挽住顾曼曼的手臂，语气轻松：“是啊，赵叔点的菜太多了，有点腻。走吧，我们回去，别让大家等急了。” 她感觉到顾曼曼的手臂在她触碰的瞬间，似乎又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
“嗯，走！” 顾曼曼笑着应道，任由林溪挽着，两人并肩走回包厢。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刚才洗手间里那痛苦呕吐的一幕从未发生。
回到喧嚣温暖的包厢，看着顾曼曼再次融入谈笑风生之中，林溪的心却沉甸甸的。她悄悄看向对面的范天明和叶瑞安。范天明正和赵局说着什么，但眼神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溪目光中的凝重和担忧，他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而叶瑞安，则安静地坐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深沉似海，一直落在顾曼曼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忧虑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痛惜。
林溪知道，叶瑞安也一定看到了什么。顾曼曼那看似完美的“回家”表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需要他们小心翼翼去触碰和守护的伤痕。这场迟来的重逢，喜悦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