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魏无羡刚欲从床上跃下,一只修长的手已稳稳伸来扶住他臂膀。
他眉梢微挑,带着几分促狭看向蓝忘机:“蓝湛,我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何须如此紧张?”
蓝忘机默然不语。
紧张么?
他只是不愿再见魏无羡受伤。无论是记忆中那个在山洞里明媚张扬的少年变得木然空洞,抑或是在金陵台上,被金凌一剑刺穿、鲜血染红他衣角的惨烈景象……那一幕幕,都曾令他心如刀绞,却又深感无力回天。
那样的魏婴,他不想再见第二次。那些锥心刺骨的过往,他绝不容其重演。
魏无羡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见他这般情态,心中又笃定一分:蓝湛……大约是不想他离开?
他为难地挠了挠头:“蓝湛,我答应过温情,定要唤醒温宁神识。你这般……”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很难不分心啊……”
蓝忘机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已惊涛拍岸,最终只化作一个低沉的:“嗯。”
魏无羡被他这反应逗得噗嗤一笑:“嗯什么嗯啊,这也能嗯。”
蓝忘机心如明镜。如今的魏婴,岂会因自己一句告白便轻易改变心意?他像一只受过伤的猫,只会默默蜷缩在角落舔舐伤口,从不轻易将过往的疮疤示人,更遑论向他人求助。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指尖在魏无羡手背上安抚性地捏了捏:“万事……小心。”
夷陵老祖像是被那指尖的温度烫到,猛地吸了口气,胡乱应了声,便仓皇逃出了伏魔洞。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蓝忘机。那汹涌澎湃的情感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更遑论辨明对蓝忘机究竟是爱意,还是仅仅源于感动?
只得借口寻找灵感,狼狈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温柔。
蓝湛方才那般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温言软语地安抚……
扰得他心烦意乱,再不出来透口气,他真怕自己会情难自禁,对蓝忘机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来。
那人看他的眼神,深邃得似要将他溺毙其中。传闻中百年如一日冷若冰霜的含光君,偏生遇上了他魏无羡,便温柔得不像话。这并非虚言。
而自诩阅尽千帆、游戏花丛、对着小姑娘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甚至曾笑言蓝忘机这般古板之人注定孤独终老的自己,竟被这小古板几句直白的话语、几个简单的动作,撩拨得面红耳赤、方寸大乱。
这百年难得一红的脸皮,竟被蓝忘机一个眼神、一个触碰轻易点燃。这,亦非虚言。
魏无羡几乎要怀疑,究竟是自己的脸皮变薄了,还是……蓝忘机的脸皮变厚了?
百思不得其解。
他漫无目的地行至山下,例行检查了巡逻的走尸,加固了结界。心绪却如同脚下杂乱的荒草,昏昏沉沉,理不出头绪。短短几十米的上山路,被他走得格外漫长。
临近山顶,那抹熟悉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一袭白衣胜雪,墨发如瀑,额间云纹抹额端肃。他手提一盏孤灯,静立于这阴森荒凉的乱葬岗上,本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当那人抬眸望见他的刹那,仿佛百年冰封的雪山骤然消融,化作一池温柔的春水。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瞬间抚平了魏无羡心头的纷乱。
说来也奇,方才还如乱麻缠心,此刻仅见那人身影,心湖便归于平静,仿佛水滴汇入深海,只余下细微的波澜。
他……在等人么?
在等……自己?
魏无羡心尖微颤,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已扬起惯常的笑容,扬声唤道:“蓝湛!”
蓝忘机迎上前来,自乾坤袖中取出一件外袍,轻柔地披在魏无羡肩头。“夜寒露重,当心着凉。”言罢,顺手理了理他头顶微乱的发旋,“走吧。”
一连串行云流水、无比熟稔的动作,竟让万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怔在当场。“啊?……哦。”最终,他只是乖乖应着,随那人一同上山。
乱葬岗本就阴寒刺骨,入夜后更是朔风凛冽。凄厉的风声直灌耳膜,带来阵阵刺痛。修仙者尚可用灵力隔绝,魏无羡失了金丹,只能硬生生受着。
蓝忘机似有所觉,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魏无羡顿觉耳畔呼啸的风声弱了下去,那刮骨的寒意也消退大半。他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低声询问:“可好些了?”
魏无羡一时语塞,只愣愣点头:“嗯……”
——蓝忘机悄然分出自身灵力,在他周身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这屏障不仅隔绝了凛冽的朔风,仿佛也一并隔开了这些年积压的苦楚与心伤。
魏无羡早该知晓,蓝湛这人,纵使口拙,却偏偏……最合他心意。
行至半途,一个小团子欢呼着从山上跑来,一把抱住魏无羡的腿:“羡哥哥羡哥哥!你回来啦!”
魏无羡笑着俯身,熟练地将小团子抄起,稳稳卡在臂弯里,顺手捏了捏那软乎乎的脸蛋,声音里早没了平日的疏冷:“对啊!羡哥哥回来了!”本就没走远,何谈回不回来。
此处有房屋遮挡,风势小了许多,已无需灵力屏障。魏无羡未曾留意,蓝忘机便默默撤去了那层守护。
小团子咯咯笑着,转头望向蓝忘机,大眼睛亮晶晶的,奶声奶气地发出邀请:“有钱哥哥!阿婆说今天有好多好吃的!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饭,好不好呀?”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这神情蓝忘机并不陌生。当年他将温苑带回云深不知处,小家伙初见后山兔子时,亦是这般眼巴巴的模样。
小团子扭了扭身子,从魏无羡臂弯里溜下来,转而扑过去抱住蓝忘机的腿,仰着小脸撒娇:“有钱哥哥留下来嘛,好不好嘛~”
蓝忘机垂眸看着腿边的小人儿,淡声应道:“嗯。”
魏无羡见状,佯装不悦地板起脸:“怎么?就只顾着你的有钱哥哥,不管羡哥哥了?”
温苑一听,连忙摆手,小脸急得通红:“不是的不是的!是有钱哥哥和羡哥哥一起来吃饭!”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要有钱哥哥和羡哥哥……一直一直在一起!”
孩童的心思最为纯净,说出的话语也往往最是直白。这无心之言,却似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稚子无心,听者有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