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次复健的卡农轮唱
康复中心的节拍器以每分钟60拍的速度滴答作响。
林肆盯着墙上第36天的复健计划表，牙齿不自觉地咬住下唇。表格上整齐排列着六组动作，每组六次重复，旁边是程微娟秀的备注："注意肩胛骨角度，保持35mm呼吸节奏"。这个数字最近频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35毫米的琴键跨度，35分钟的音乐疗法，现在连呼吸都要精确到35毫米。
"第五组，准备。"程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得像钢琴调音师的A音叉。
林肆深吸一口气，握紧弹力带。镜子里的自己穿着宽松的灰色训练服，左胸位置隐约可见心电监护贴片的轮廓。三十五天前那场小型心脏手术留下的疤痕已经愈合，但肌肉记忆还停留在术前的脆弱状态。
"开始。"
第一个拉伸动作刚做到一半，林肆就感到熟悉的刺痛从胸腔左侧辐射开来。她下意识皱眉，却从镜中看到程微的右手食指微微抬起——这是她们在录音室的暗号，意味着"音准偏高，需要调整"。
"呼吸乱了。"程微走到她身侧，手掌轻轻贴在她后背肩胛骨之间，"这里，保持35mm的扩张幅度。"
林肆透过训练服感受那只手的温度和压力。程微的指尖有钢琴家特有的茧，触碰时的精准度像在调试一件珍贵乐器。这个认知让她突然笑起来："程老师，你现在像在给吉他调弦。"
程微没有接话，但林肆从镜子里看到她耳尖泛红。过去三十六天里，这位完美主义的钢琴师把自己训练成了半个心脏康复专家，笔记本上记满了医学名词和对应的音乐术语——"心室舒张期"旁边标注着"rubato（弹性速度）"，"血氧饱和度"对应着"con sordino（弱音奏法）"。
"最后一个循环。"程微退回观察位置，"想象你在弹《卡农》的六度轮唱。"
林肆闭上眼睛。帕赫贝尔的《卡农》是他们最近研究的复健音乐，那六个声部循环往复的结构恰好匹配六组康复动作。随着记忆中的旋律流淌，她的手臂划出更流畅的弧线，疼痛似乎变成了乐曲中的经过音，短暂出现又消融在整体和谐中。
"完美。"程微按下节拍器暂停键，"今天的数据比昨天稳定12%。"
林肆瘫在训练垫上，汗水在胸前洇出深色痕迹："所以奖励是？"
程微从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盒子。林肆瞬间认出那是装黑胶唱片的尺寸，但盒子上手写的标签却写着《36次复健音画日记》。
"你偷偷录音了？"林肆猛地坐起来，差点拉伤刚放松的肌肉。
程微点头，打开盒子。里面确实是黑胶唱片，但标签处贴着一张心电图复印件，三十六天的数据被精心排列成交响乐总谱的样式。她将唱片放在康复中心的便携唱机上，针尖接触 vinyl 的瞬间，房间里响起一种奇特的合奏——节拍器的机械声与林肆的呼吸声交织，背景里隐约有程微记录康复数据时的低语。
"这是...？"
"每天的复健声音素材。"程微调整音量，"我做了对位处理，三十六天的记录刚好构成六个卡农声部。"
随着"乐曲"进行，更多元素逐渐加入：林肆抱怨训练太难的笑声、护士测量血压时的提示音、窗外偶尔飞过的鸟鸣。最奇妙的是，所有这些看似杂乱的声响都严格遵循着《卡农》的和声结构，在第三十六次循环时达到令人泪目的和谐。
林肆的指尖无意识地跟着节奏敲击地板。她突然听懂了程微的隐喻——复健和音乐创作一样，都是将碎片化的努力编织成完整作品的过程。那些疼痛的、尴尬的、挫败的瞬间，经过精心的对位处理，最终都会成为美丽旋律的一部分。
"Side B更精彩。"程微翻转唱片，"是你睡着时的灵感。"
针尖落下，响起的是林肆轻微的鼾声与程微即兴的钢琴旋律。那些深夜的创作片段里，程微居然将监护仪的"滴滴"声转化成了节奏基底，心电图波动则被翻译成对应的音高。林肆瞪大眼睛——这简直是把她的心脏变成了一台生物合成器。
"等等，"她突然抓住程微的手腕，"这段降E小调...是我做噩梦那晚？"
程微点头："你当时心率突然加快，监护仪报警声形成了减七和弦。"她指着唱片标签上的某段标记，"这是整个系列里最戏剧性的转调。"
林肆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那些深夜的恐惧是独自承受的，却不知程微用音乐家的方式全程陪伴，甚至将生理警报转化成了艺术素材。这种近乎偏执的温柔，比任何情话都令人心颤。
康复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护士探头进来："林小姐，今天的心肺功能测试...哦！"她看到唱机，眼睛一亮，"又在听你们的'心脏音乐'吗？整个科室都在传这个创意呢。"
林肆得意地搂过程微的肩膀："这位天才的杰作。建议医院给她颁个'最佳音乐治疗师'奖。"
护士笑着递过检测单："那先让'治疗师'看看今天的成绩？三十六天来最佳数据！"
程微接过单子，专业地扫视各项指标。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睫毛投下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林肆注意到她握纸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是程微式激动的最高表现。
"看吧，"林肆用肩膀撞她，"你的《复健卡农》比医生开的药还管用。"
程微终于抬头，眼眶泛着可疑的红色："知道吗？在巴赫的时代，卡农被视为'音乐中的永恒运动'。"她轻轻将检测单放在唱机旁，"就像心脏永远在跳动，康复永远在进行..."
"而有人永远在记录。"林肆接完下半句，伸手拂过程微笔记本上的三十六页记录。那些精确到小数点的心率数据旁边，画满了只有她们才懂的符号：笑脸代表疼痛减轻的日子，小星星标记突破性的进步，甚至还有几个心形被偷偷画在特别好的数据旁边。
护士识趣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林肆趁机凑近程微耳边："Side C什么时候录制？"
"什么Side C？"
"当然是..."林肆的手滑到程微腰间，"康复完成后的庆祝乐章。"
程微的耳垂瞬间变得通红，但这次她没有躲开。唱针恰好走到唱片最后一段，监护仪的"滴滴"声与钢琴旋律渐渐融合，最终停在某个未解决的七和弦上——一个充满期待的暂停，仿佛预示着新的乐章即将开始。
窗外，初夏的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节奏声。林肆突然觉得，三十六天前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绝对想象不到复健会变成一场如此浪漫的音乐实验。而程微，这个能把心跳谱成卡农的疯子，正用科学家的严谨和艺术家的敏感，为她编写着世界上最独特的康复交响曲。
"明天开始新企划。"林肆抓起程微的笔记本，在第三十七天的空白页画上五线谱，"把心肺功能测试变成重金属怎么样？心电图的峰值简直天然适合电吉他solo..."
程微夺回笔记本的动作像在抢珍贵的乐谱手稿，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出卖了她。这个表情林肆再熟悉不过了——每当程微嘴上说着"荒唐"，心里却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将她的疯狂想法变成精美艺术品时，就会露出这种矛盾又可爱的神态。
唱机自动停止了转动。康复室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以完美的卡农轮唱形式此起彼伏。林肆突然很期待第三十七次、第三十八次...乃至未来无数次的复健课程。因为在这个由节拍器、心电图和即兴旋律构成的奇异世界里，每个平凡的日常都能被程微变成值得期待的音乐冒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