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毫米的琴键深渊
钢琴漆面反射的晨光刺痛了程微的眼睛。
她坐在琴凳上，指尖悬在距琴键三十五毫米的空中，这个距离足够看清每个黑键边缘细微的磨损痕迹。自从林肆出院后，这架施坦威就成了她测量情绪的特殊标尺——三十五毫米，恰好是心跳加速时指尖颤抖的振幅。
"程老师又在进行神秘的仪式？"
林肆的声音伴随着咖啡香气从背后传来。程微不用回头就知道她此刻的姿态：左脚踝搭在右膝上，左手食指勾着咖啡杯把手，右手拿着那个画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三十五天前的心脏事件后，林肆养成了记录一切生理数据的偏执习惯。
"我在思考《深渊回声》的引子部分。"程微终于让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出一串不和谐音，"需要更强烈的坠落感。"
林肆放下咖啡杯，金属与玻璃的碰撞声像某个调不准的打击乐。她凑到程微耳边，带着意式浓缩的苦涩气息："你知道钢琴击弦机里榔头到琴弦的距离是多少吗？"
不等回答，她就抓起程微的右手按在琴箱内侧："三十五毫米。这个距离决定了音色的全部可能性。"她的指尖引导程微触摸那些精密的杠杆结构，"就像你的心律不齐决定了《心电图组曲》的节奏变化。"
程微突然抽回手。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过去三十五天来，她们小心翼翼地绕过所有关于医院的话题，仿佛那是个三十五毫米深的心理禁区。
"抱歉。"林肆后退半步，举起笔记本，"我刚刚发现个有趣的现象——你每次弹到降B小调时，我的血氧饱和度会上升2%。"
程微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折线图，突然意识到林肆在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关心。那些看似荒唐的数据收集，其实是摇滚少女式的温柔。
"证明给我看。"程微突然说。
林肆挑眉："现在？"
程微打开手机里的心率监测APP，将屏幕对准林肆："实时数据。我弹降B小调，你记录变化。"
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程微从余光看到林肆盘腿坐在地板上，像个参加音乐节的观众那样随着节奏轻轻摇晃。当乐曲进行到第35小节时，APP突然发出提示音——林肆的心率突破了安全阈值。
"停！"林肆扑过来按住琴键，"你故意的！这段左手跨度明明有三十五毫米！"
程微终于笑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用音乐本身打破那个小心翼翼的禁区。她翻转手腕，突然抓住林肆的食指："知道钢琴家最害怕什么吗？"
"台下坐满乐评人？"
"是这个。"程微引导林肆的指尖测量两个相邻黑键的间隙，"三十五毫米的误判，会让一个和弦变成灾难。"
林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程微很少这样直接谈论专业恐惧。她的指尖还停在那个危险的间隙，像站在悬崖边测量深渊的深度。
"所以..."林肆慢慢理解，"你每次弹到复杂段落时，都在进行三十五毫米的心理计算？"
程微点点头。这个秘密她从未告诉任何人：光鲜亮丽的演奏背后，是无数个三十五毫米的生死抉择。就像林肆的心肌现在带着三十五毫米的疤痕组织，每个音符都是精密测量下的冒险。
林肆突然转身跑向储物柜，翻出一个老旧的皮尺。她跪在钢琴前，开始认真测量每个琴键的间距，嘴里念念有词："中央C到E，三十五毫米；F到降B，三十五毫米..."活像个钢琴修理工。
"你在干什么？"程微忍不住问。
"制作安全地图。"林肆头也不抬地在笔记本上画着，"把所有三十五毫米的跨度标出来，这样你弹到它们时就不用害怕了。"
程微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个曾经把叛逆当盔甲的人，现在正用最笨拙的方式为她修筑防御工事。她看着林肆趴在地上认真作图的背影，蓝黑色发梢随着动作扫过地板，像支写字的羽毛笔。
午后的阳光偏移了角度，将钢琴的影子拉长成奇怪的形状。林肆终于完成她的"地图"，献宝似的举给程微看——所有可能引发焦虑的琴键跨度都被画上了小星星，旁边标注着替代指法建议。
"还有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三十五毫米的纪念品。"
那是一枚医院里常见的一次性药杯，被改造成了迷你拨片盒。程微接过它，发现底部刻着微小的五线谱，正是《心电图组曲》的主旋律。
"用留置针头刻的。"林肆得意地说，"住院部护士差点把我列入黑名单。"
程微将药杯举到阳光下。半透明的塑料将光线过滤成柔和的琥珀色，那些刻痕投下细小的阴影，像心电图上的波纹。这个曾经装过苦药的容器，现在盛满了音乐的甜蜜。
"来试试？"林肆已经坐回钢琴前，手指悬在那些标了星星的琴键上方，"我负责三十五毫米危险区，你负责剩下的。"
程微犹豫片刻，终于挨着她坐下。琴凳只有三十五厘米宽，两个成年女性挤在上面，大腿紧贴着大腿。当四手联弹的旋律响起时，程微发现林肆刻意放慢了那些关键段落的速度，让她有足够时间调整手指角度。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曾经令她恐惧的跨度，在林肆的同步演奏下变成了有趣的挑战。降B小调不再引发心悸，反而让两人的呼吸频率渐渐同步。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APP显示两人的心率变异指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看吧。"林肆用肩膀轻撞程微，"三十五毫米可以是要命的深渊——"她突然按下最两端的琴键，发出不和谐的轰鸣，"也可以是最酷的音程。"
程微望着这个占据了她整个生命谱系的摇滚精灵，突然理解了林肆式的哲学：所有精密的测量、严谨的规则，最终都是为了更自由的即兴。就像那三十五毫米的疤痕，不是弱点而是独特节奏的源头。
黄昏的光线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成巨人般的轮廓。程微主动弹起《深渊回声》的引子，这次加入了林肆教她的不规则重音。在第三十五次重复主题时，林肆突然加入一段即兴华彩，两人的笑声和琴声混在一起，惊飞了窗外树梢的麻雀。
那些三十五毫米的恐惧，此刻听起来像极了自由的欢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