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度二的琴键灼痕

录音室的空调又坏了。

程微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汗珠沿着手腕内侧滑落，在施坦威钢琴的漆面上留下细小的水痕。37.2℃——这是今天早上林肆额头的温度，一个微妙的高于正常又不足以称为发烧的数值。现在这个数字似乎传染给了整个房间，连金属琴凳都散发着不寻常的热度。

"程老师，你弹错了一个音。"

林肆的声音从控制室传来，带着鼻音和得意。程微抬头，透过玻璃看见她瘫在沙发上，左臂枕着冰袋，右手举着温度计当指挥棒挥舞。午后的阳光穿过她蓝黑色发丝的间隙，在墙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是故意的。"程微收回视线，重新落在乐谱上，"《发烧练习曲》需要不和谐音表现症状。"

林肆吹了声口哨，温度计的红线随着气流微微颤动："哇哦，程微女士居然学会'故意弹错'了？我应该把这个历史性时刻记入——阿嚏！"

程微立刻站起身，却被林肆的手势阻止。"别过来！"她像躲避瘟疫般裹紧毛毯，"医生说这可能是传染性心肌炎恢复期的正常反应，也可能不是。总之你离我三米远就对了。"

这个动作让程微想起三十七天前的手术室。当时林肆也是这样，明明自己躺在危险边缘，却坚持要程微"离那些可怕的仪器远点"。现在角色互换，程微终于理解了那种无力感——当你最想靠近的人，偏偏是你最该远离的热源。

"那就远程指导。"程微坐回琴凳，打开视频通话，将手机对准琴键，"你听这段改编。"

她开始演奏《三十七度二》，一首根据林肆这周的心率波动即兴创作的小品。原本优雅的旋律被刻意加入不稳定的节奏变化，模拟低烧时的眩晕感。当弹到第37小节时，她突然停下："这里需要个转折，表现体温升高的瞬间..."

"加个失真吉他怎么样？"林肆在屏幕那头发亮，完全忘了自己正在装病弱，"把心电图那些乱跳的波段采样成音效！"

程微看着画面里突然精神百倍的病人，嘴角不自觉上扬。这个提议确实很"林肆"——把生理不适变成艺术素材，就像她当初把手术疤痕称作"身体上的摇滚纹身"。

"可以试试。"程微对着屏幕说，"但你必须待在沙发上。"

林肆夸张地叹气，却乖乖躺了回去。程微打开合成器，开始调试林肆描述的效果。汗水让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打滑，反而创造出意外的滑音效果。这让她想起医学院同学说过的话——37.2℃是巴黎人形容微醺爱情的温度，比正常高一点，比发烧低一点，刚好足够让世界变得柔软而明亮。

"程微。"林肆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你右手中指在发抖。"

程微猛地缩回手。她没料到隔着屏幕都被发现了这个细节。过去三十七天里，她每天记录林肆的康复数据，却没人知道她自己开始出现轻微的神经性震颤——每当弹到与手术相关的时间节点，手指就会背叛意志。

"是因为热。"她下意识撒谎。

屏幕里的林肆眯起眼睛，像能看穿谎言的人体扫描仪："Bullshit。你每次弹那首《手术室月光》都会这样。"

程微的呼吸一滞。她没想到林肆连这个都注意到了。那首从未示人的私密作品，是她深夜在病房陪护时写的，记录了手术那晚窗外残缺的月亮。

"给我看看你的手。"林肆突然说。

"什么？"

"左手放在镜头前，手心朝上。"

程微迟疑着照做。下一秒，她感到一阵战栗——林肆的指尖轻轻点在手机屏幕上，恰好对应她掌心的位置。这个隔空的触碰比实际接触更令人心跳加速，37.2℃的热度似乎通过电子信号传递了过来。

"这是C和弦的位置。"林肆的指尖在屏幕上移动，"G7...Am...F..."每个虚拟的触碰都精准落在程微掌心的特定位置，像在弹奏一架隐形的钢琴。

程微突然明白了林肆的意图。她在用这种方式"治疗"她的颤抖——将恐惧坐标转化为音乐坐标。当林肆的"手指"最终停在所谓"手术记忆点"时，她轻轻按了下去。

"现在这里是《痊愈进行曲》的第一个音符了。"林肆宣布，"比《手术室月光》高两个八度，记得用大调。"

程微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个总是用最离奇方式解决问题的家伙，又一次让她措手不及。她试着按照林肆的指示弹奏，奇怪的是，手指真的不再发抖了。那些关于手术室的黑暗记忆，被转化成了明亮的旋律线。

"怎么样？"林肆得意地问，鼻音更重了。

程微没有回答。她打开抽屉取出备用手机，对准自己开始录制。镜头里，她的左手继续演奏新旋律，右手却拿起一支口红，在琴键侧面画了37个小刻度——每个代表过去37天的一个康复里程碑。最后一个刻度特意画成红色，标注着今天的日期和"37.2℃"。

"这是...？"林肆的声音软了下来。

"温度计。"程微将视频发给她，"以后你发烧，就按这个位置弹。中央C是36.5℃，每升高一度就向右移一个八度。"

屏幕里的林肆突然沉默了。程微看见她拽起毛毯擦了擦眼睛，假装是被喷嚏刺激的。这个逞强的小动作比任何情话都令人心软。

"程微女士，"她最终瓮声瓮气地说，"你刚刚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个医学钢琴。"

程微微笑着继续演奏。汗水让口红标记有些晕染，在黑白琴键上留下淡淡的粉红痕迹，像某种温柔的伤口。她发现37.2℃下的音乐确实有所不同——音符之间的缝隙变得更明显，每个和弦都带着微微的湿润感，就像林肆此刻隔着屏幕望她的眼神。

当乐曲进行到最激昂的部分时，突然"啪"的一声，录音室的主电路跳闸了。设备停止运转的余音中，程微听见林肆在黑暗里大笑：

"看！连电路都在为我们的《发烧奏鸣曲》打拍子！"

应急灯亮起，给所有物体蒙上蓝色的光晕。程微借着微光走向沙发，完全忘了"保持三米距离"的医嘱。林肆仰头看她，脸颊因为低烧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

"37.2℃。"程微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巴黎人说这是..."

"爱情的温度。"林肆接过话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但我觉得不够。"

程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倒在沙发上。林肆的体温透过薄毯传来，确实高于平常，却莫名令人安心。在这个空调停摆的夏日午后，在跳闸的电路与晕染的口红痕迹之间，37.2℃成了最完美的借口——让她们暂时忘记医生警告，像两枚终于找到和声的音符般紧紧依偎。

"别传染给你..."林肆含糊地嘟囔，却把脸更深地埋进程微颈窝。

程微没有回答。她正数着林肆的心跳，发现每分钟正好多了37次。这个发现让她微笑起来——原来37.2℃的魔力是双向的。窗外，夏蝉的鸣叫与远处救护车的警笛形成奇怪的二重奏，而她们在这个汗湿的拥抱里，交换着比任何药物都有效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