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违禁和声
教务处的老式挂钟敲响四下时,程微正在第三次修改开学典礼的流程表。钢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朵朵小小的乌云。会议室里的暖气开得太足,让她白衬衫的领口微微发潮。
"程会长,关于新生代表的人选..."
副会长江明的声音突然中断。程微抬头,看见教务处主任带着一个陌生女生站在会议室门口。那个女孩没有穿校服外套,只套了件深灰色毛衣,左手手腕上缠着几条皮质手链,在会议室的白炽灯下泛着哑光。
"各位同学,这是新转学来的林肆同学。"教务处主任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她在音乐方面有特殊才能,校长希望学生会能特别关照。"
程微注意到这个叫林肆的女生目光直接越过了前排的干部,落在自己身上。那眼神不像普通转学生那样带着怯意,反而有种近乎挑衅的探究。
"林同学会弹吉他,"教务处主任补充道,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门框,"校长特批她可以参加音乐社的活动。"
林肆突然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让程微的钢笔在纸上顿了一下。她低头看见自己刚才不自觉地画了一串音符——是德彪西《月光》的开头,但第三个音被她写高了半度。
会议结束后,程微故意放慢收拾文件的速度。等人群散尽,她循着走廊尽头传来的吉他声走去。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旋律陌生而破碎,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混乱。
透过门缝,她看见林肆背对着门口,黑色吉他横放在膝头。十一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随着她身体的轻微晃动而起伏。她的左手在琴颈上快速移动,右手时而拨弦,时而用手掌拍打琴箱,制造出节奏奇特的打击音效。
程微的脚尖不小心踢到了门边的灭火器。吉他声戛然而止。
"进来吧,"林肆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你在那儿。"
教室里的暖气比会议室还要足,混合着松香和某种柑橘调香水的气味。程微注意到墙角放着一个打开的琴盒,里面散落着拨片、变调夹和几张手写乐谱。
"我是来通知你,"程微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干涩,"音乐社的面试安排在下周三。"
林肆转过身,耳骨上的三个银色耳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知道,公告栏上贴着。"她拨动琴弦,发出一个不和谐的和弦,"不过还是谢谢你专门跑一趟。"
程微的目光落在林肆的左手腕上——那些皮质手链下面隐约露出一道疤痕,形状像是一个四分音符。她迅速移开视线,却撞上林肆似笑非笑的眼神。
"喜欢我的即兴创作吗?"林肆突然问。
"那不是即兴,"程微听见自己说,"你在重复一个固定模式,只是加入了随机变奏。"
林肆的眉毛挑了起来。她放下吉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聪明。我在尝试把数学序列转换成音乐模式。"她翻到某一页,上面画满了复杂的数列和对应的音符,"斐波那契数列在第七个循环时会产生一个很有趣的不和谐音程。"
程微不由自主地凑近看了看。那些音符旁边用红色墨水标注着各种奇怪的比喻——"像冰面裂开的声音"、"深夜电话铃响的第三声"、"十一月落叶擦过耳边的频率"...
"你给音符加注释?"程微忍不住问。
"不然怎么记得住它们的感觉?"林肆耸耸肩,"你们学古典乐的不是都这样吗?"
"我们只记指法和力度标记。"
林肆突然站起身,走向角落里的立式钢琴。她掀开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像是在感受什么无形的能量。然后她弹出了刚才那段吉他旋律的钢琴版本,但加入了更多不和谐的和弦。
"试试?"她往旁边挪了挪。
程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她的手指自动摆出标准姿势——手腕抬高,手指弯曲,就像过去十年钢琴老师教她的那样。
"太僵硬了,"林肆突然说,"音乐又不是军事演习。"
还没等程微反应过来,林肆的手已经覆在她的手背上。那触感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按弦留下的茧子。
"像这样,"林肆轻轻带动她的手腕,"让重力帮你按键,不要用力。"
程微的手指跟着林肆的引导在琴键上移动。奇怪的是,那些平时需要反复练习才能弹准的不和谐音程,此刻却流畅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看,这不是很好吗?"林肆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一丝胜利的笑意。
程微突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她能闻到林肆毛衣上淡淡的薰衣草柔顺剂的味道,能看见她耳环上细小的划痕,甚至能感觉到她说话时气息拂过自己耳廓的微妙触感。这个认知让她的手指突然僵住了,琴声戛然而止。
"我该去准备下周的会议了。"程微匆忙站起身,膝盖撞到了琴凳。
林肆没有挽留,只是靠在钢琴边看着她收拾文件。当程微走到门口时,林肆突然说:"下周三你会来吗?音乐社的面试。"
程微的手搭在门把上,没有回头:"我是学生会长,当然会出席所有社团的重要活动。"
"那记得认真听我的表演,"林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准备了一首...特别的曲子。"
程微走出音乐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敲击着,节奏正是刚才林肆教她的那段不和谐旋律。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翻出日程本,在周三那页画了一个星号标记——这个习惯通常只用于最重要的事项,比如钢琴比赛或者期末考试。
回家的公交车上,程微发现自己一直在哼着那段旋律。更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调的——原本精确的音程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林肆演奏时那样,在规则与混乱之间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