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平均律的叛逃者

十一月的冷风卷着梧桐叶拍打在音乐教室的窗玻璃上。程微的指尖悬在钢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那个终止和弦。德彪西的《月光》谱面被她用铅笔修改了七处，纸边已经起了毛边。

"降E小调转G大调那段，你弹得太规矩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程微的手指猛地砸在琴键上，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巨响。她转头看见一个陌生女生倚在门框上，黑色皮衣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校服衬衫。女生耳骨上的三个银环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右手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枚拨片。

"这里是教工琴房，"程微推了推眼镜，"学生不能随便进出。"

女生没理会，径直走到三角钢琴旁，手指轻轻抚过光可鉴人的漆面："这架施坦威的音准偏了至少十五音分。"她突然俯身，近到程微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水味，"你知道为什么德彪西的曲子总是让人感觉朦胧吗？"

程微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因为全音阶的运用？"

"因为他讨厌十二平均律。"女生直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便携调音器，"要听听真正的音准吗？"

程微看着这个陌生人熟练地调试着钢琴，手法专业得像个职业调音师。最让她惊讶的是，对方居然知道这架钢琴的专用调音钥匙放在哪里。

"我叫林肆，"女生头也不抬地说，"今天刚转来。"

程微这才想起早上教务处提过的转学生："我是程微，学生会——"

"会长，知道。"林肆突然按下几个琴键，"现在试试？"

程微迟疑地将手指放回琴键。当《月光》的旋律再次响起时，她惊讶地发现音色确实比之前通透了许多。

"你懂调音？"

"玩乐队的基本功。"林肆从琴凳上拿起程微的谱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修改...你是在试图把印象派塞回古典的框架里？"

程微伸手想抢回谱子："这是标准演奏规范。"

林肆突然坐到她旁边，左手在低音区按下一个减七和弦："德彪西写这首曲子时，巴黎正在下雨。"她的右手在高音区落下几个分散的音符，像雨滴打在塞纳河上，"他讨厌规则，讨厌标准音高，讨厌一切束缚声音的东西。"

程微怔住了。这段即兴演奏完全不符合任何教科书上的诠释，却奇妙地抓住了原曲的神韵。

"音乐不是数学题，"林肆的手指停在半空，"为什么要用十二平均律囚禁它？"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被风吹落。程微突然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就像每次演奏到转调部分时那样。

"校规第三十二条，"她机械地背诵，"非音乐课时间不得擅自使用琴房。"

林肆笑了，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琴盖上："听听这个。"她起身走向门口，"明天午休，我在音乐社等你。"

程微独自坐在琴房里，U盘在掌心微微发烫。她想起上周钢琴比赛上评委的评语——"技巧完美，但缺乏灵魂"。

回到家，程微锁上房门才敢插入U盘。里面是一段录音，林肆将《月光》改编成了摇滚版本，电吉他与钢琴的对话既冲突又和谐。更让她惊讶的是，第二遍副歌后特意留出了钢琴独奏的空白轨道。

书桌上的校规手册被风吹开，露出"禁止擅自改编教学曲目"那一条。程微轻轻合上手册，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敲击着桌面，跟着那段叛逆的旋律打起拍子。

第二天午休，程微站在音乐社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段陌生的吉他solo。推开门，她看见林肆背对着门口，黑色吉他横在腰间，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摇晃。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耳环随着动作闪烁。

音乐戛然而止。林肆转过身，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迟到三分二十八秒。"

程微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那架走音的老钢琴上："你说过要告诉我德彪西的事。"

林肆放下吉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旧书："《叛逆的耳朵》，绝版了。"她翻开泛黄的书页，指尖停在一段手写批注上，"德彪西说，音乐是自由的，但我们用规则扼杀了它。"

程微接过书，发现那些批注字迹与林肆的不同，更苍劲些。"这是..."

"我老师的笔记。"林肆的声音突然轻了几分，"他去年去世前把书给了我。"

窗外的云朵飘过，阳光忽明忽暗。程微突然注意到林肆左手腕内侧有一个小小的音符纹身，墨色很新。

"要试试吗？"林肆突然问。

"试什么？"

"真正的《月光》。"林肆走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不带校规的那种。"

程微站在原地没动："下周有期中考核，我必须按标准曲目..."

"所以呢？"林肆弹了一串诡异的音阶，"考试比音乐本身更重要？"

程微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想起五岁第一次学琴时，也曾这样随心所欲地敲击琴键，直到老师用戒尺打红她的手背。

"我做不到。"她最终说。

林肆没有嘲笑她，只是轻轻按下中央C："这个音，在巴洛克时期比现在低了半个音。"她的手指向左移动，"而这个升F，在印度音乐里根本不存在。"她抬起头，"谁规定音乐必须长什么样？"

程微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质疑过那些规则，就像从未质疑过为什么钢琴必须是八十八个键。

"来。"林肆让出半边琴凳。

程微犹豫地坐下，手指悬在熟悉的黑白键上，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闭上眼睛，"林肆的声音很近，"想象巴黎的雨夜。"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程微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不是她练习过千万次的标准版本，而是某种更原始、更真实的东西。林肆的左手偶尔加入几个低音和弦，像远处隐约的雷声。

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程微？"音乐老师周雯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教导处找你。"

程微触电般收回手，乐声戛然而止。她匆忙站起身，却在门口被林肆叫住。

"忘了这个。"林肆把那本旧书塞进她手里，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第128页。"

走廊上，程微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她悄悄翻开第128页，发现那里夹着一张纸条：

「今晚七点，琴房见。带你的耳朵，不带校规。——L」

夕阳透过走廊窗户照进来，将那张纸条映得半透明。程微站在教导处门口，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期待违反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