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琉璃
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从门缝窗隙悄然渗入小屋，驱散了炉火燃尽后的最后一丝暖意。唐三早已起身，正轻手轻脚地整理着炉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铺上，琉璃还在沉睡。薄被盖到下巴，只露出半张小脸，眉头舒展，呼吸均匀绵长。经过一夜的休憩，她脸颊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不再是吓人的惨白。头顶的琉璃花环光华内敛，如同呼吸般柔和地流转着七彩光晕，映照着她恬静的睡颜，让她看起来真像一个不小心坠入凡尘的精美琉璃娃娃。
笃笃笃。
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唐三动作一顿，立刻警惕地看向门口。琉璃似乎也被惊扰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醒来。
“小三！小三在家吗？”门外传来老杰克村长那熟悉而带着点焦急的苍老声音。
唐三松了口气，快步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杰克爷爷？”他压低声音，带着询问。
“哎哟，小三啊，昨儿晚上那场大雨可吓人了！你……”老杰克的话戛然而止，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屋内唯一的光源——地铺上那个沉睡的小小身影，以及她头顶那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清晰可见、流转着梦幻光华的七彩花环！
“嘶——！”老杰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指着屋内，手指都有些哆嗦，“这…这女娃娃…哪…哪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惊疑不定。昨晚的风雨和隐约听到的传闻（可能有村民看到唐三背人回来），让他一大早就忍不住过来看看，却没想到看到如此超乎想象的一幕！那花环…那孩子的样貌…绝非凡俗！
唐三微微侧身，让老杰克能看得更清楚些，同时也挡住了他可能过于惊讶而发出的声响。他平静地解释道：“昨天傍晚，我在后山坡捡到的。她摔伤了，在雨里，我就背回来了。” 他的语气简洁明了，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捡…捡到的？”老杰克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探着头，仔细打量着琉璃。女孩精致的睡颜，那身即使沾了泥污也难掩材质特殊的淡绿薄纱裙，还有那悬浮的光环…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他浑浊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哪个贵族家走丢的小姐？还是…被什么仇家遗弃的可怜娃？看她手臂上包扎的布条，还有那苍白的小脸，老杰克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一股浓烈的同情和心疼涌了上来。这么小，这么漂亮的孩子，孤零零地倒在暴雨泥泞里…造孽啊！
“哎…可怜见的…”老杰克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惊疑被深深的怜悯取代，“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造孽啊！肯定是被狠心的…”他摇摇头，没把“抛弃”两个字说出来，怕惊扰了孩子，也怕让小三听了难过。他不再追问来历，而是看向唐三，眼神里满是担忧，“那…那你打算怎么办？她伤得重不重？”
“手臂划伤了，我给她上了药，看着没大碍。”唐三回答，目光也落回琉璃身上，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让她先休息吧。”
“对，对，先养伤要紧！”老杰克连连点头，他搓了搓手，似乎想起了什么，“这娃儿身上那衣服都湿透了还沾着泥…你一个男娃儿，哪来的小丫头衣服给她换洗？等着！” 他说完，也不等唐三回答，转身就步履蹒跚地匆匆离开了。
唐三关上门，回到屋内。他刚走到炉灶边，就听到地铺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琉璃醒了。
她慢慢地坐起身，薄被滑落到腰间。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带着初醒的迷蒙，但很快，昨夜残留的惊惧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眼底。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警惕而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当她的目光触及站在不远处的唐三时，眼中的戒备才稍稍褪去一丝，但依旧像只受惊后竖起耳朵的小兔子，带着不安和敏感。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老杰克的声音，比刚才洪亮了些：“小三！开门！快开门！”
唐三走过去开门。老杰克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有件褪了色的碎花小褂，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还有一件小小的、用柔软旧布改成的内衬。虽然陈旧，但都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拿着！”老杰克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塞进唐三怀里，又探头看了看屋内已经醒来的琉璃，脸上堆起一个尽可能慈祥的笑容，尽量放柔了声音，“娃儿醒啦？别怕啊，这里是圣魂村，安全的很！饿了吧？爷爷待会儿给你送点热乎的米粥来！小三，你先给她换上干净衣裳，湿衣服穿久了要生病的！”他絮絮叨叨地说完，又怕自己吓着孩子，朝琉璃努力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唐三抱着那叠还带着阳光余温的旧衣服，走到地铺边。他看着缩成一团、眼神怯生生的琉璃，尽量放低声音：“这是村长爷爷送来的干净衣服，你的衣服湿了，换上这个会舒服些。” 他把衣服放在地铺边。
琉璃的目光落在那些陌生的粗布衣服上，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泥污、几处破损的薄纱裙，小嘴微微抿着，没有动。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事物的抗拒和不适应。
唐三理解她的敏感和戒备，没有催促。他拿起那件最柔软的旧布内衬，递到琉璃面前，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些：“先穿这件里面的，好吗？是干净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耐心。
琉璃犹豫地看着那件素色的内衬，又抬眼看了看唐三。男孩温润的蓝眸里没有任何逼迫，只有平静的等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接过了那件衣服。布料柔软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唐三见她接过了，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走到屋子另一角，开始整理昨晚用过的木盆和毛巾，给她留出换衣服的空间。
琉璃抱着那件柔软的内衬，看着唐三背对着她的身影，心里那点抗拒似乎又少了一些。她笨拙地开始尝试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已经半干的、沾满泥污的薄纱裙。湿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左臂的包扎也让她动作有些不便。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孩子特有的笨拙。唐三背对着，专注地擦拭着木盆的边缘，没有回头，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窸窣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措的沉默。
唐三等了几息，感觉有些不对劲，这才转过身。
只见琉璃已经脱掉了那件破损的薄纱裙，身上只穿着那件勉强套上的旧布内衬。内衬对她来说似乎还是有点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肩膀。她低着头，小手有些慌乱地抓着内衬的衣襟，试图将它拢紧，但显然不太成功。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着急还是害羞，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两只受惊的蝶翼。她似乎被这件简单的衣服难住了，不知该如何处理那过长的下摆和宽大的袖口，整个人显得更加脆弱和无助。
唐三看着这有些窘迫又惹人怜惜的一幕，心中那点柔软再次被触动。他走过去，没有立刻动手帮忙，而是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声音温和得像拂过草叶的风：
“别急。” 他轻声说，然后指了指那件碎花小褂，“穿这个在外面。来，把手伸出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琉璃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还残留着不安，但更多的是依赖和求助。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地、将两只小手从宽大的袖口里伸了出来，像伸出触角试探的小蜗牛。
唐三拿起那件碎花小褂，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帮她穿上，仔细地系好侧面的布扣，又帮她把过长的袖口仔细地挽上去两折，露出纤细的手腕。他全程动作都很轻，小心地避开她左臂的包扎。最后，拿起那条蓝布裤子，示意她抬起脚，帮她穿上，同样挽起了过长的裤脚。
整个过程，琉璃都异常安静，只是偶尔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偷偷地、飞快地瞥一眼专注帮她整理衣服的唐三。当男孩微凉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皮肤时，她会微微瑟缩一下，却没有躲开。
换好衣服的琉璃，虽然穿着不合身的粗布旧衣，但那惊人的精致感并未被掩盖。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宽大的裤脚更显得她身形纤细。只是头顶那悬浮的七彩琉璃花环，依旧昭示着她的不凡，与这身朴素的村童打扮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老杰克果然很快又回来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的白粥，上面还放着一小块金黄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烤红薯。食物的热气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来来来，娃儿，快趁热吃！”老杰克将碗小心地放在屋内唯一一张矮桌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慈爱和心疼，“饿坏了吧？快吃，不够爷爷再去盛！”
浓郁的米香和红薯的甜香弥漫开来。琉璃的肚子很诚实地咕噜叫了一声。她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看看一脸殷切的老杰克，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但身体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到了唐三的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只怯生生抓着唐三背后衣角的小手。那动作充满了对陌生人的防备和寻求庇护的本能。
老杰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怜惜和无奈。他理解地点点头，没有靠近，只是对唐三说：“小三，你…你照顾好她，让她把粥喝了。我…我先去村头看看。” 他叹了口气，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躲在唐三身后、像只受惊小鹿般的琉璃，这才佝偻着背，默默地离开了小屋。
门关上了，屋内只剩下两人和食物的香气。
唐三端起那碗温热的粥，走到琉璃面前，蹲下身，将碗递给她。
琉璃这才从唐三身后完全走出来，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带来令人满足的暖意。她吃得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唐三安静地看着她吃。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她身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琉璃花环在光线下折射出更加迷离梦幻的光彩。一种宁静的气氛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直到琉璃将最后一点粥喝完，放下碗，满足地舔了舔嘴角。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睛望向唐三，里面少了几分惊惧，多了几分懵懂的依赖。
唐三看着她清澈的瞳仁，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他看着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琉璃捧着空碗的手微微顿住了。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清澈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漾开。她看着唐三温润的蓝眼睛，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逼迫，只有一种纯粹的、温和的等待。
仿佛被那目光中的暖意所鼓励，又或许是这个名字早已铭刻在灵魂深处。她粉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一个如同露珠滴落玉盘、清泠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生涩和细微的颤抖，第一次清晰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响起：
“…琉…琉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