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粉尘,被顶灯的光束照亮。周末的校图书馆是隔绝喧嚣的孤岛,木质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油蜡味,旧书的霉味混合着崭新的印刷纸张的气息,萦绕不散。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隔开视线,留下静谧的通道和一方方狭促的阅读空间。
乔昭阳埋首在一堆摊开的错题集和参考书里,眉心微蹙。物理最后两道电磁综合大题像两坨顽固的墨渍,粘在意识里怎么也洗刷不掉。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粘住了几根碎发。左脚踝的弹力绷带已经拆掉,只余下肌肤上一点淡黄未散的印痕,偶尔还会因为坐久了传来些微迟滞的酸软。她下意识地轻轻转动了一下脚腕。
咔哒。
轻到几乎不可闻的椅子挪动声在邻近安静的空气里漾开涟漪。
乔昭阳笔尖一顿,没抬头,心却像被细线轻轻拨了一下。她屏住呼吸,几乎是凭直觉判断出来人是谁——是那种沉缓而干脆的脚步节奏。一道颀长的影子被顶灯拉长,投在她铺满公式的草稿纸上,掠过她的指尖。
谢知聿从她身后那条书架的通道里走了出来。他侧对着她,目光垂落在臂弯里几本刚抽出来的厚重书籍上,封面上印着复杂的量子力学图示和英文书名。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检索世界里,步履平稳地经过她这一排桌子。就在他走到与她坐的位置几乎平行的那一瞬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身体却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外侧偏了偏,像一道绕过礁石的溪流。
一个极其狭窄、却又清晰到无法被忽视的空间,在那个刹那被他拉了出来。
乔昭阳僵在原位,连呼吸都忘了。鼻腔里却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像是某种薄荷味的提神糖。那气息在图书馆浑浊的书本空气里薄得像层透明冰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不容分说地附着在她的感知上,冷冽又干净。
他绕过了无形的障碍,头也不回地走向更深的书架区,背影很快被纵横的书籍吞没。只有那道被短暂拉开的空气距离和那丝冰冷干净的薄荷味残像,无声地宣告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壁垒和界限的存在。
乔昭阳盯着草稿纸上那道公式,一个字母也写不下去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被他行走带起的极微弱气流拂过脸颊的触感还在。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去摸索摊开着的、用来压书的软皮笔记本。在笔记本的夹层最深处,那管暖橙色的外文药膏还在那里,冰凉的管身贴着她同样冰凉的指尖。
它像个秘密的锚点,又像个悖论的源头。她需要它提醒自己楼梯间那短暂的温热和放鞋的笨拙并非幻觉吗?还是需要它来对抗此刻这无声无息却冰冷坚硬的疏远?
傍晚的操场是沸腾的金色汤锅。跑道被夕照烤出了热烘烘的橡胶味,混合着少年们粗重的喘息和汗水的气息,扑打在人脸上。
贺骁顶着一头湿透、乱得像鸟窝的头发,喘得像头快散架的风箱,踉跄着扑向场边:“渴死了!水!老子的命是水给的!”
他一屁股坐在乔昭阳身边的花坛边缘,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花坛里的小草都簌簌发抖。陈宁在另一头打电话,声音又急又快,夹杂着“我马上就到”、“别催了啦”。
“水……水……”贺骁伸着手,脸都憋红了。
“给。”乔昭阳从脚边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给他。
“呜呜呜乔姐!你就是我的及时雨!再生父母!”贺骁胡乱灌下去半瓶,满足地打了个响嗝,终于有空喘气。他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抹了一把汗湿的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转,瞄到了乔昭阳随手放在身侧草地上的那个软皮笔记本。
刚才喝水太猛,有几滴水珠沿着瓶口滑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笔记本的边角上,渗开一小片湿晕。贺骁向来大大咧咧惯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擦那点水迹。“诶乔姐,本子沾水……”话没说完,他的手指碰到笔记本,那半开的拉链受到牵动,“滋啦”一声开了缝!
贺骁反应慢半拍,但动作却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地,他把水换到另一只手,伸开的五指就那么顺势往本子开口里面一扒拉!
“喂!”
乔昭阳的阻拦迟了零点几秒。
一个小小的、有着暖橙色边缘的硬质管状物,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从被贺骁扒开的夹层口滚了出来。它滚过草叶,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外壳上陌生的英文字母异常清晰。最后在乔昭阳没穿袜子的、还带着一点扭伤淡黄色痕迹的脚踝旁,停了下来。
“啪嗒。”
声音轻得像尘埃落地。
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似乎被按了暂停键。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球场上的呼喊,还有陈宁讲电话的尾音……全都凝固了。
乔昭阳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草叶上滚动的小水滴映着夕阳的微光,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腾起的燎原般的火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几秒后迅速退潮,留下冰凉的窒息感。她下意识地蜷起脚趾,想藏起那点印痕和旁边的药膏,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防御的孩子。
贺骁还保持着伸手扒拉的动作,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睛死死盯着那管暖橙色的药膏,像是看到了天外飞碟。“乔……乔……”他嗓子像是堵了块铅,只能发出单音节的词。
几步开外,原本在和几个队员低声说着战术的谢知聿,原本微微侧向乔昭阳方向的视线,如同被精密仪器捕捉到的轨迹,猛地锁定在那个小小的暖橙色物体上。瞳孔细微一缩。
而站在谢知聿身边,刚刚拧开一瓶水的林晚晚,也恰好顺着谢知聿的目光看了过来。她的动作优雅地停在半空,瓶盖还没完全拧开,视线在那管色彩鲜明的药膏上轻轻扫过,唇角极其自然地勾起一丝弧度,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是一切了然于心。但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锐利探究,像刀锋在水面划开一瞬涟漪。
凝固的时间在这一刻被打破。
贺骁像是被电击了似的猛地弹起来,脸色迅速胀得通红:“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乔姐!”他手足无措得像一只在热锅上跳舞的螃蟹,弯腰就想把那“烫手山芋”捡起来。动作慌乱间,手指还没碰到药膏,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他手里那只还剩小半瓶水的矿泉水瓶没攥紧,重重地掉在地上!瓶盖之前可能没拧紧,又或者干脆就没拧上,水花猛地溅开!
好巧不巧,瓶口正对着的方向,那管躺着的药膏直接被水花冲击着,贴着草皮“滋溜”一下滑了出去!目标精准地滚向谢知聿的脚边!黑色的鞋带结在药膏滚来的瞬间微微一动,被药管撞开。
谢知聿的反应快得惊人。
就在那管药膏堪堪碰到他鞋尖的瞬间,甚至可能还没触碰到鞋面,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应对——没有立刻弯腰去捡那个显而易见的中心物件。
他的视线像最精确的雷达捕捉到异物入侵路线后迅速做出判断,身体却微不可查地紧绷了一下。他没有像周围其他所有被吸引目光的人那样,第一反应都落在暖橙色药膏上,反而是修长的手指极其迅捷地朝着侧下方——他自己的左手腕——一捞!
一颗亮蓝色包装纸的硬质提神薄荷糖被他从校服裤袋闪电般捏出,剥开糖纸的动作干脆利落几乎是同时完成。当那颗小小的白色薄荷糖被他准确投入口中的刹那,一股冰晶炸裂般的冷冽气息瞬间弥漫开,强势盖过了操场纷杂的气味。
几乎就在薄荷糖入口、气息散出的同一毫秒,他才完成了后续动作——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脚边那管药膏停稳后的短暂真空里,谢知聿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在弯腰系一下被撞松的鞋带似的,微曲了身。鞋带确实被滚过来的药膏稍微撞开了一点点褶皱。他长腿弯曲的角度带着刻意的分寸感,右手手指极其稳定地、只用了指尖最小的接触面积,精准地捏住了那药管的尾部——一个远离标签、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指纹的位置。
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的精密仪器。
然后,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端详药管包装的意图。手臂挥出一道自然而然的弧线,就像平时传出一个不需要思考的篮球基础球路那样——那管暖橙色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光线轨迹,带着一点水渍的亮光,目标明确地飞向斜对面正看着他动作的林晚晚。
“哎!”林晚晚像是刚好抬起头,恰巧看见他抛过来的动作,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意外,微微张开了手掌,稳稳地凌空接住了药管。那姿态娴熟得如同配合多年的默契投递。她掂了掂手心里的小东西,指尖在水渍上轻轻擦过,目光落在药管暖橙色的边缘和陌生的英文标志上,唇角那抹了然的弧度加深了,语气轻快得像在聊今天阳光很好,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过凝固的空气:
“哟?很特别啊。”眼波流转间,有意无意地掠过了不远处僵硬得如同石雕的乔昭阳。
做完这一切,谢知聿甚至没再看药膏第二眼,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干扰物”,重新站直身体。口中的薄荷糖融化带来的冰晶感似乎还在舌尖扩散,他的目光迅速投向乔昭阳脚边那只还在往外淌水的、惹祸的矿泉水瓶,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像在计算流体冲击造成的位移。
就在药膏在空中传递的一刹那,贺骁似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闯祸的恐慌中勉强找回了一点神智。
在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林晚晚接住药膏的那个瞬间,贺骁以一个近乎滑跪的姿态,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他甚至没顾得上自己蹭了一身的草屑和泥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他自己的那只“肇事”水瓶旁。他一把抓起那只有着醒目荧光绿色瓶盖的、乔昭阳递给他的瓶子(现在只有瓶底一点点可怜的水晃荡着了),又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锁定被林晚晚拿在手里的那管暖橙。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要将功赎罪一样,猛地伸出沾着水和泥巴的手,目标明确地直奔林晚晚手里的药膏。
“那个……那个是乔姐的!”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有点劈叉,带着孤注一掷的蛮横。
空气再次被搅动。
林晚晚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手腕往回缩了那么一丝。贺骁的手指堪堪擦过那管药膏光滑冰凉的外壳,差点把它扫落在地。贺骁根本不管对方是谁,他此刻只有一个目标:抢回“罪证”!
眼看争夺就要上演一场可笑的闹剧。
谢知聿猛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层断裂般的冷硬和骤然升起的烦躁,像是最精密的运行程序被强行输入了无法解析的垃圾代码:
“给她。”
他的目光像两道冻结的激光束,直直钉在贺骁脸上,甚至没有分一丝余光给僵在原地的乔昭阳。“她”是谁?指向明确到让贺骁浑身一颤。
贺骁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林晚晚则在他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似乎立刻领会了全部意图。她脸上的笑意依旧维持着,但眼底那份探究和玩味似乎又加深了一分。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她手腕轻巧地一转,指尖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接将那管刚从争夺边缘脱险、外壳上还沾着几点泥水印子的暖橙药膏,递到了贺骁脏兮兮的、还在半途的手里。衔接无缝,顺畅得惊人。
“给,你的。”她对着贺骁说,语气轻飘飘,目光却像羽毛拂过,又飘向了乔昭阳。
贺骁像是烫手似的接住那管药,几乎是用甩的,把它塞回同样僵硬、指尖发凉的乔昭阳手里。“给……乔姐!”
药膏冰凉的管身贴上手心,乔昭阳才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回神。她条件反射地死死攥紧!厚实的塑料管壳在她过大的力道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被挤压得扭曲变形,暖橙色的管壁凸出指节用力过猛的痕迹。脸颊上的血色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麻木。图书馆里那一丝清冷的薄荷味,球场边那道狭窄的距离,药膏滚落时的惊恐羞耻,所有画面在眼前炸开又碎裂。
暮色四合,操场上空的火烧云热烈得如同焚烧的锦缎。谢知聿已经转过身,重新投入身边队友关于跑位的小范围讨论,微乱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调整得平稳。林晚晚也姿态悠闲地站回了靠近他的位置,仿佛刚才的风波不过是晚风吹过的一阵涟漪。只有乔昭阳还站在原地,捏着那管被自己和贺骁合力揉搓得变了形的暖橙色药膏。
薄荷糖的气息终于消散殆尽,被草叶的泥腥味彻底覆盖。她微微蜷起身子,目光失焦地落在掌心那斑驳扭曲的塑料外壳上,药膏被捏得凹下去的管壁无声地反弹着。那里面,曾经昂贵的、承载过某些隐秘期待的药膏,大概已是一片狼藉。她把它狠狠塞进校服口袋的深处。图书馆顶灯的光晕里少年转瞬即逝的侧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最后的涟漪也彻底沉没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