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乔昭阳的心跳得比刚爬这半层楼梯还要响亮。他就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离得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校服领口被风吹动的细微皱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书卷的味道混合一点青草泥土的气息(大概是从球场沾来的)。他手里还拎着她那只米白色的帆布鞋,目光执着地定在她裹着绷带的右脚踝上,像在确认一个精密仪器的故障点。
“呃……我……” 乔昭阳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脸颊上的热度在夕阳的余温下似乎又升高了几度,“我能自己……扶着扶手……” 她试图找回点主动权,声音却小得像蚊呐。
谢知聿终于抬眼看向她。那双平时总是平静得像深湖的眼眸里,映着斜阳暖金色的碎光,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没说话,只是往前又挪了半步,那只刚刚停在半空、犹豫着想扶她胳膊的手,这次终于非常明确地伸到了她面前。
手臂线条流畅而有力,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手腕上戴着的普通黑色电子表。
“扶我?” 乔昭阳脑袋还有点懵,下意识地问。
“扶……手不稳。” 他的声音低沉,语速不快,但很清晰。目光在她和旁边那有些褪色的木质扶手之间扫了一下,似乎觉得那扶手配不上承载她此时的重量。说完,他那只手又坚定地往前伸了伸,几乎碰到了她的袖口布料,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意味。
那句轻飘飘的“想扶哪里”仿佛还在耳朵里打转。乔昭阳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耳根直窜脚底,她没敢再犹豫,怕自己红透的脸出卖更多心思,飞快地、轻轻地把自己左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触感是温热的,皮肤下带着少年蓬勃的生命力,臂肌很结实,显然不只是埋头书桌的结果。她的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下血管的轻跳。
谢知聿的身体似乎在她手指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正常。他像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一样,拎着鞋的那只手也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重新聚焦于她的脚和脚下的台阶,语气平稳地指挥:“左脚先上。右脚虚点,别用力。慢。”
乔昭阳像个被输入的指令控制的小机器人,乖乖地抬起左脚,小心翼翼地踏上他站立的那一级台阶。右脚听话地只是脚尖虚虚点地,绷带包裹下的脚踝传来细微的牵扯感。在他的小臂支撑下,这种牵扯被一种稳固的安全感中和了。
他跟着她的节奏又往下退了一级,始终保持在她下一级的位置。她上一步,他退一步,目光一刻不离她的脚下动作,专注得仿佛在破解一道高难度的空间几何题。
这短短的半层楼,走得格外漫长又心跳加速。她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两人呼吸间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屏息感。只有楼下篮球场的喧嚣、远处广播站播放的轻柔音乐和他们交替的脚步声是背景音。
终于踏上物理组办公室外的走廊平台,乔昭阳悄悄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谢知聿却顺势矮下身——不是半跪,更像是一种敏捷的蹲姿,长腿弯曲着,高度正好能处理她的脚。他动作非常自然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地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那只米白色帆布鞋放到了她右脚边光洁冰凉的地砖上。位置摆得恰到好处,方便她一脚踩进去。
“……” 乔昭阳低头看着他头顶的发旋,脑子又有点短路了。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黑亮的发顶,也照亮了他耳廓边沿一丝几不可察的薄红。
他直起身,挺拔的身形在走廊的柔和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无事发生”的平静表情,好像刚才矮身为她放鞋只是顺手整理了一下桌角那样自然。他从乔昭阳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不算快,但很干脆。
“可以了?” 他问,看着她的脚。
“嗯……可以了!” 乔昭阳赶紧点头,像是为了证明,飞快地把左脚也穿好了鞋。脚踩进柔软的帆布鞋里,那股因他而产生的微妙热度好像才稍稍退散了一点。
谢知聿点了下头,目光在她包扎的脚踝上又短暂停留了一秒,才移开。他重新挎好肩上的深蓝帆布包,带子滑过肩线。“找李老师?”
“啊对!” 乔昭阳这才想起正事,指了指物理办公室的门,“交份材料。”
“嗯。我走了。” 他语气依旧简洁,转身就要往楼梯口方向去,背影利落得毫不拖泥带水,像是刚才那一段楼梯间的“护送”和放鞋的动作不曾发生过。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乔昭阳脑子里还残留着他蹲下放鞋时耳廓边的薄红和那句轻飘飘的“想扶哪里”。胸腔里的鼓动还没完全平息下去,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在他即将下楼时突然开口:
“那个!谢知聿!”
他的脚步顿住,侧过半身,微微扬起下巴看她:“嗯?”
“药……” 乔昭阳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但话到嘴边又忍不住,“那个药……谢谢。” 她补充了一句,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口袋边缘。
谢知聿看着她的眼睛,夕阳的暖光让他的瞳色看起来比平时浅了一些。他沉默了两秒钟,久到让乔昭阳的心又提了起来。然后,他似乎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非常非常浅的、几乎看不出来、但确实存在的弧度。
“小事。” 他说。声音依旧低沉,却像是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点波纹。没等乔昭阳再说什么,他利落地转身,单肩背着那个帆布包,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融入楼下渐渐亮起的灯火和人声之中。
走廊里剩下乔昭阳一个人,傍晚的风拂过面颊,带着暖意和远处青草的味道。她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按着自己刚才搭在他小臂上的位置,脸颊依旧滚烫。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干净又独特的气息,混合着淡淡书卷和阳光的味道。她低头看了看被放在脚边、位置恰到好处的帆布鞋,又抬头望向楼梯口那片空荡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区域,心里某个角落,像被温软的羽毛轻轻搔过,有种奇异又令人雀跃的痒意。
刚才那声短促的“小事”,和他嘴角那点稍纵即逝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像校园广播里突然飘来的一小节甜蜜间奏,把她今天所有不自在和隐隐的不安都奇妙地抚平了。
接下来几天,乔昭阳的脚踝成了班级的“重点保护对象”。陈宁和贺骁自诩为“护驾双煞”,无论乔昭阳是在座位上站起还是从教室走到食堂,总能见到他们俩在旁边“保驾护航”,尤其贺骁,恨不得立马贡献出自己的背来个“公主驮”。
“哎呀乔姐!您慢点,这门槛就是龙潭虎穴!让小的扶您……”贺骁伸着胳膊,表情夸张得像舞台剧。
“贺老六!收起你的浮夸演技!”陈宁一把拍开他的“咸猪手”,自己却牢牢挽着乔昭阳的胳膊,“昭阳,小心地滑!”
乔昭阳哭笑不得:“喂,你们太夸张了吧?我能走,校医说只要别跑跳就行。”她试着扭了扭脚,虽然还有点酸胀,但走路慢点确实问题不大。
日子照常运转。操场边的树荫下,每到傍晚就热闹非凡。谢知聿、贺骁他们几乎天天雷打不动地打球,挥洒汗水,引来不少路过的女生驻足围观,当然也少不了三班的林晚晚。
林晚晚身材高挑有活力,在一群女生里特别显眼。她通常会直接抱着几瓶矿泉水走到篮球场边,大大方方地放在场边的长椅上。有时谢知聿下场休息擦汗的间隙,她会拿着练习册过去请教问题。
这天也是一样。
夕阳将球场边缘拉出长长的金色轮廓线,激烈的攻防刚告一段落。谢知聿满头是汗地走向场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拭颈间的汗水,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平添了几分不羁的少年感。
林晚晚拿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书,从一群叽叽喳喳聊天的女生中站起身,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径直走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地把一瓶未开封的冰水塞进他手里。
“累坏了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刚好,有个题卡住了,就这儿讲?一分钟!”
谢知聿拧开水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几滴清凉的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隐入领口。他喘匀了气,目光落在林晚晚翻开的习题册上。他没有坐在长椅,而是顺势倚靠着旁边的路灯杆,高大的身躯在夕阳下拉出修长的影子。
“说。”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运动后的粗粝感,但条理异常清晰。
乔昭阳正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缘——她今天是来给陈宁送钥匙的,顺带歇歇脚。她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谢知聿半侧的身影和他面前微微仰头的林晚晚。
林晚晚的手指指着书本,语速飞快地阐述着问题。谢知聿听得专注,湿漉漉的碎发下,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扫描仪,扫过题目。他喝完水,随手将空瓶搁在脚边,然后拿起瓶子——居然就用那个塑料瓶的瓶底,在粗糙的操场水泥地上直接画了起来!
瓶底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动作流畅地在地上勾画出示意图,点着关键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讲解着复杂的电路和能量转换逻辑。他的指尖带着力量,落在瓶底标识的关键处。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微抿的唇角和那双执拗地在水泥地上作“图”的手上,构成了一副充满奇异的、属于理科少年的魅力画面。
他的逻辑链条严密得无懈可击,即使是用矿泉水瓶和水泥地这种“简陋”工具,也清晰得令人叹服。
林晚晚脸上的笑意加深,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佩服,连连点头,眼神明亮地盯着他在地上画的简易图和解说。
乔昭阳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被吸引。她看到林晚晚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信赖,也看到谢知聿在解题时那种专注投入、甚至带着点霸气的、掌控全局的自信光芒。这样的谢知聿,确实离那个在医务室里递来冷冰冰药膏、或是在楼梯间抢走她鞋子、说出“想扶哪里”又耳廓微红的他,感觉很远。
周围的喧嚣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她看着林晚晚自然而然地在他讲解完毕后,从自己带来的零食袋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餐包递给他:“喏,补充能量!谢啦谢老师!”语气熟稔得像理所当然。
谢知聿也没客气,很自然地伸手接过,随手拆开包装纸。林晚晚则笑嘻嘻地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和水瓶瓶盖,一副准备撤退的样子。
就在这时,谢知聿像是有所感应,目光不经意间朝乔昭阳坐着的花坛这边瞟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金色的夕阳和弥漫的尘土气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在半空中碰了一下。
时间仿佛停顿了半秒。
他嘴里还咬着餐包的一角,动作顿住,眼神直接而坦然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疑惑“你怎么在这儿”的无声询问。几秒前那种面对物理题目的“解题机器”般冰冷的掌控感还没完全从他眼中褪去。
乔昭阳心头猛地一跳,像是突然被窥破了隐秘的角落,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装作看旁边刚跑来的一只打闹的小狗,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脚边的一根小草叶。
耳畔传来林晚晚清脆的声音:“知聿?发什么呆?我先去食堂啦!” 然后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远去。
乔昭阳没敢立刻抬头。她能感觉到那道从球场边投来的目光似乎又在身上停留了一瞬,才移开。再抬头时,只看到谢知聿已经背对着她,重新将那个空矿泉水瓶精准地投进了远处的垃圾桶。他活动了一下肩颈,身影融入重新激烈跳动的球场光影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她心跳过快导致的幻觉。
花坛边缘的水泥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乔昭阳抬起手,捂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远处球场上跳跃的人影重叠交织,在喧闹中留下了一片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的、微妙的寂静。那份属于青春的心悸、隐约的比较,还有阳光、汗水、方程式和少年不经意流露的笨拙温柔,都在这个傍晚的操场上无声发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