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如同蜜橘色的糖霜，被教学楼的高大轮廓温柔地吃掉。晚风中还残留着白天的余热，裹挟着篮球场传来的活力四射的叫好声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闷响，闯进医务室。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也仿佛被这生机冲淡，混合着贺骁手中纸袋里炸鸡排和章鱼小丸子的诱人香气，居然多了几分烟火气。
“噗哈哈哈哈哈——”
贺骁那标志性的“杠铃笑”爆发出来，惊得陈宁差点把手里的饮料洒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油纸袋在手里抖得哗哗响：“‘绝密情报’已安全送达，Over！我方特工圆满撤退——不行我忍不住了！”他用油乎乎的手背抹了把快笑出来的眼泪，“咱谢神，这画风突变啊！你是没看见他刚冲进来那架势，绷得跟马上要去升旗似的！一脸‘组织托付的重任终于完成，人生圆满’！”
“贺老六！就你话多！”陈宁被逗得笑骂，顺手抄起桌上的纸团丢他，“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安静坐着的乔昭阳。
乔昭阳没理那两个活宝。她的目光落在身侧那个厚实柔软的白色纸袋上。橙色的药膏管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印着些漂亮又看不懂的外文字。她指尖无意识地戳了戳那冰凉的管壁，一股异样的温热感顺着指尖“唰”地一下直冲耳根，脸颊瞬间感觉比刚冰敷过的脚踝还要热烫几分。心跳也像打鼓似的，咚咚咚，在这个不算安静的环境里有点吵着自己。
脑子里不断回放的，是他冲进教室时，额角那几滴晶莹的汗珠，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下来，洇在深色的衣领上。还有……他向来像平静海面一样的眼睛里，刚才那丝飞快闪过、有点像解物理大题卡壳时才有的细微波动——带着点罕有的焦急和无措？是因为她摔倒？还是仅仅计划被打乱？
“喂喂！”贺骁突然收了笑，故作神秘地往前凑，压低了那依旧洪亮的嗓门，贼兮兮地笑，“乔姐，你说……咱谢神刚才那出，该不会是——开窍了吧？”他特意把“开窍”两个字拖得又长又欠扁，眉毛还夸张地抖了抖。
“你少胡说八道！”陈宁一个白眼翻上天，一巴掌拍掉他伸过来的“咸猪手”，“狗嘴吐不出象牙！把丸子拿过来，饿死了！”她夺过袋子，硬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章鱼小丸子给乔昭阳。
乔昭阳被烫得指尖一缩，“唔”了一声，心头像被贺骁的话扔进一块小石头，瞬间涟漪乱开，脸颊更热了。开窍？这词儿……太离谱了。那个人……那个整天只对公式和篮球发射雷达信号的家伙？上次物理作业，贺骁手滑把贴满明星贴纸的本子混进去了，他递回来时那表情，简直比发现卷子上有道错题还嫌弃，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无效代码，请回收站处理”。
“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像是在为她脑补的荒谬画面点赞。乔昭阳放下烫手的小丸子，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发信人：【谢知聿】。
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连句号都省了：
脚怎么样
乔昭阳盯着那简洁到极致的问候，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刚才来去如风、像踩着风火轮送药，现在发个消息也如程序指令般言简意赅？这人的脑回路……到底走的哪条高速路？
正犹豫着，“笃笃笃——”三声轻快愉悦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清亮动听的嗓音传来：
“哈喽~打扰咯？”
医务室的三人齐刷刷抬头。
门口倚着一个穿着三班校服的女生。高挑，身材比例好得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简简单单的马尾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脖颈。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透着一股阳光活力，五官明丽，尤其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像含着一汪夏日泉水，带着天生的笃定和亲和力。她是林晚晚，三班的班长，校游泳队闪亮的那颗星。此刻，她的目光明亮地扫过小小的医务室，在乔昭阳包着绷带的脚踝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关切是自然而然的。
她的视线很快地在室内三人身上转了一圈，非常快地扫过乔昭阳手机屏幕上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谢知聿】三个字。那目光快得像蜻蜓点水，随即漾开纯粹友好的笑意。
“昭阳！你还好吗？接力赛最后看你摔那一下，把大家吓坏了！”她轻盈地走进来，声音清脆得像夏日风铃。
“晚晚姐！”贺骁顿时精神焕发，嗓门又洪亮了几分。
“还好啦，扭了一下，校医说养几天就好。”乔昭阳按灭手机屏幕，放进兜里，脸上扬起一个没事人一样的笑。刚才心头那点因为信息泛起的微小涟漪，被林晚晚明朗的气场抚平了。
林晚晚笑着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运动饮料：“喏，补充点水分。”她语气一转，带点自然的吐槽意味，“哎，刚才在走廊还碰到谢知聿呢，那家伙抱着物理竞赛的题册，跑得那叫一个快！我叫他帮我拿一下掉地上的本子，他居然光‘嗯’了一声，头都没回，嗖地就下楼了！”她做了个夸张的“风驰电掣”的手势，还俏皮地耸了下肩。
知聿？
这个自然而亲昵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熟稔。乔昭阳心里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她刚才特意在这个点提他？还是真的只是随口分享趣事？语气里的那份“我懂他这人就这样”的默契，像一阵微风轻轻拂过空气。
林晚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个小插曲带来的任何涟漪，依旧笑容灿烂，跟陈宁和贺骁也打了招呼，还自来熟地从陈宁那儿讨走了一颗小丸子塞进嘴里。
等她吃完丸子，摆摆手带着一身阳光离开后，医务室的气氛才重新被两个活宝接管。
“晚晚姐真是……偶像剧走出来的啊。”陈宁咬着小丸子由衷感叹，“不过她和谢神是初中同学？感觉他俩还挺熟的。”
贺骁把鸡排嚼得嘎嘣脆：“熟得很！三班都传他是林女神御用物理‘家教’呢！啧，学霸的世界咱不懂。乔姐，回宿舍不？我的背可是为你准备的！”
乔昭阳没理贺骁的贫嘴。手机在口袋里沉默着，刚才林晚晚那声自然而然的“知聿”和那张明媚的笑脸，却莫名在脑海里盘旋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晚风吹进窗户，带着球场喧嚣的热气。她掏出手机，飞快地回了条消息：
「好多了！谢谢药！:)」
顺手加了个笑脸。
第二天傍晚的天空，像一块被晕染过的巨大蓝色丝绸画布，边缘透着暖橙色的光晕。
高二物理组办公室外的走廊很安静。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道，也有从旁边生物办公室飘来的一点点淡淡的、属于青春探究生命的独特气息。窗下的暖气管里，水流的温柔低语偶尔响起。刚结束的物理竞赛小会上，谢知聿最后才背着那个深蓝色的、几乎看不出Logo的帆布运动挎包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竞赛组刚发的薄薄笔记本，里面全是思路和演算的草稿。额前几缕不服帖的黑发被窗缝溜进来的风轻轻掀起。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习惯性地走向走廊尽头的窗口。那里视野开阔，正好能将整个篮球场的热闹尽收眼底。
篮球场上人影跳跃，篮球砸在地面的声音像有力的鼓点，声声不息，充满了生命的节奏感。
挎包带子松松搭在臂弯。草稿本朴素无华，只在扉页角落，用铅笔浅浅地、写意地描着几个小小的符号，混在数学公式里，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涂抹在他和笔记本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的边线。
这时，旁边化学办公室的门开了。林晚晚抱着一大摞雪白的实验报告走出来，手臂被压得微微下坠。她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谢知聿，脸上瞬间绽放出春花般明媚的笑容，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在夕阳里闪闪发亮。
“哈！知聿！抓住你了！”她的声音清脆，“昨天的物奥题，最后那个能量跃迁的节点我有点绕，你带解析了吗？再给我疏通疏通？”
谢知聿闻声侧过头。夕阳的暖光落在他线条干净利落的脸上。他的目光掠过林晚晚抱着报告的手臂——那裸露的小臂线条流畅，带着训练过的力量感。然后移到她笑意满满的眼眸上。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随意地掀开深蓝挎包，掏出一个同样薄薄的、夹着资料的硬皮本：“嗯，带了。”
两人自然地并肩走向楼梯口。林晚晚边走边说着题目，声音清脆快速，手偶尔还比划着。谢知聿侧耳听着，不时低应一声，语速和缓，在安静的走廊里清晰却温和。
就在他们即将走进楼梯间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时——
一个带着点犹豫和轻微惊讶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
“诶？谢知聿？”
林晚晚和谢知聿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林晚晚依旧笑盈盈的，带着纯然的好奇，目光自然地向楼下探寻。
声音来自——乔昭阳。
她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右脚踝缠着醒目的白色弹性绷带，微微打着弯，没敢完全落地。左脚支撑着，手里还拎着一只正打算穿的帆布鞋，看着刚从教室里挪出来准备上楼。她的刘海因为细汗粘了一缕在额角，脸蛋红扑扑的，有点气喘吁吁的样子。
谢知聿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傍晚柔和的霞光从他身后宽大的窗户流淌进来，给他挺拔的侧影镶了一道耀眼的金边。他的目光，像精确而迅速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乔昭阳那只悬空包裹着的脚踝。那视线在绷带打结的地方停留了一秒，专注得像是要确认里面损伤的“结构稳定性”。他原本有些松垮的肩线似乎绷紧了一瞬，唇微抿。
乔昭阳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把伤脚往回收了收，脚尖虚点着楼梯。“我……找李老师有点事……”她的声音带点小喘，脸颊微红，目光飞快地在林晚晚笑靥如花的脸上掠过，又落回谢知聿脸上，“你们刚散会？”
“嗯。”他简短地应道，算是回答了散会的问题。视线却依然停留在她的脚上，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楼梯间安静得能听到楼下球场的喧闹声隐隐传来。
林晚晚站在谢知聿斜后方，脸上带着理解的微笑，目光清澈地看看乔昭阳又看看谢知聿，没有开口。她只是向前走了一小步，手很自然地撑在陈旧的木质楼梯扶手上，指尖轻轻敲了敲红漆表面，发出一声细微的叩响。
“昭阳这样上楼太不方便了，”她语速轻快地对谢知聿说，更像是个提醒而非建议，“要不我们等等？扶她一下？”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纯粹的善意。
这话音刚落，仿佛按下了某个看不见的启动键。
谢知聿的视线猛地从乔昭阳脚踝处抬起来。他几乎是下一秒就做出了反应——不是应答林晚晚的话，而是猛地一步就跨下两级台阶！动作快得让乔昭阳都没反应过来！
“欸？”乔昭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在乔昭阳震惊的目光和林晚晚了然的微笑注视下，谢知聿几步就跨到她面前。他个子太高，站在下两级的台阶上才与她视线基本平齐。阳光勾勒着他有些绷紧的下颌线，深蓝帆布包的带子因为动作滑落肩头都顾不上。他伸出手，却不是扶她，而是一把接过了她手上那只碍事的、没穿好的帆布鞋！
动作果断干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乔昭阳完全愣住，看着自己的鞋被他自然地拎在手里。
“啊？”林晚晚也小小地低呼一声，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起来，眼睛里都是“果然如此”的笑意。
谢知聿这才侧过头，对台阶上方的林晚晚快速扔下一句：“你先走。”语气没有任何客套。然后他的目光转回乔昭阳脸上，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夕阳的暖光和她有些发懵的脸。
“脚，”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点之前没有的、不容反驳的干脆，“别再用力。”言简意赅，直指要害。他另一只没拿鞋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扶她的胳膊，又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目光沉沉地锁着她的脚踝和准备发力的姿势，像一道无声的命令：不准动！
乔昭阳傻站在原地，手里空了，脚也僵住不敢动。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少年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淡淡弥漫。楼梯间的光线在他微抿的唇和执着的眼神上跳跃，那份笨拙又坚定的关照，让她心口像被温热的溪流淌过。
林晚晚的笑声轻轻地在楼梯上方回荡，她摆摆手：“好啦，那我先下去了，你们小心点哦！”语气轻快，带着善意的调侃。她的身影也汇入了楼下渐渐亮起的灯火和人声里。
楼梯间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人。光线柔和，微风带着球场的喧嚣在回旋。他拎着她的鞋，目光锁定她受伤的脚踝，站在低一级的位置等她的样子，挺拔又带着点别别扭扭的少年姿态，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校园青春特有的、鲜活又悸动的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