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窗外最后一点夕照的橘红色,被教学楼巨大的轮廓一寸寸吞噬干净。风扫过空旷的篮球场,带起几片蜷缩的落叶。医务室里那股特有的消毒水和止痛药膏的混合气味也变得清冷了一些。

“噗——”

贺骁那突兀的笑声像一颗小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惊得陈宁猛地回过神,目光才从门口收回来。贺骁抱着他那油纸袋,脸都憋红了:“哈哈哈哈!‘机密文件’任务已完成,over!通讯员撤回基地——噗哈哈哈!”他笑得肩膀乱抖,炸鸡排的油光在嘴角闪动,“咱谢神这风格真是……千年铁树掉花瓣——惊天奇闻啊!他刚才走进来那个架势,跟我小时候拿不及格的卷子找家长签字有得一拼!一脸‘组织交派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可以光荣退休了’!”

“贺老六!你嘴里吐不出象牙就闭嘴!”陈宁被他的怪比喻带得绷不住,也笑骂出来,伸手就去抢他的鸡排袋子,眼角余光却悄悄瞟向坐在处置床上的乔昭阳。

乔昭阳没理那俩活宝的插科打诨。她的视线落在那只被轻轻放在身侧的、触感厚实的白色纸袋上。暖橙色的药管边缘在室内灯光下泛着微光,印着看不懂的外文。指尖无意识地伸过去,冰凉的管身挨着滚烫的耳根,之前那点残留的痒意猛地烧回了脸上,比冰敷的脚踝还要灼人几分。

心脏咚咚地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吵,吵得她自己都听不真切。脑海里反复倒带的,是刚才他冲进教室那瞬间,额角滚下的汗珠,滴在衣领上洇开的深色。还有……那双总是平湖般沉寂的眼睛里,那丝几不可察的波纹。像是在解一道错题时的短暂凝滞,带着点陌生的懊恼,又飞快沉没。是为了她摔伤?还是仅仅因为一个计划外的意外?

“哎——我说,”贺骁突然收敛了笑声,用油乎乎的手背抹了把嘴,凑近了一点,带着一副发现新大陆的得意表情压低声音,“你们说……谢神该不会是想追咱们乔姐吧?”他挤眉弄眼,特意把“追”字拉得又长又欠。

“闭嘴吧你!”陈宁立刻跳脚,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要听你在这瞎分析!东西拿来!饿死我了!”她一把夺过贺骁手里的纸袋,塞给乔昭阳一个热腾腾的章鱼小丸子。

乔昭阳被章鱼小丸子烫得指尖一缩,含糊地“唔”了一声。追?这个字像一块滚烫的炭掉进心里,烫得她浑身不自在,脸更热了。怎么可能。那家伙……那家伙脑子里除了公式和篮球,还能装得下别的吗?上次交物理作业,他把贺骁不小心递错、写满明星签名贴纸的本子递回来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清晰地写着“垃圾文件,请查收”几个大字。

“嗡——”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像在无声附和她的否定。乔昭阳放下小丸子,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发信人:【谢知聿】。

只有三个字,言简意赅得如同删除线:

「脚怎么样。」

连标点符号都吝啬。

乔昭阳盯着那三个字,像在解读外星电码。刚才送药时一言不发仓促撤离,现在发个消息像下达任务指令?这人……到底什么回路?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指尖那点粘腻的油渍蹭在屏幕一角,留下一个模糊的小小印子,迟迟敲不下一个确定的回复。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叩了两声。

“抱歉,打扰一下?”一个轻柔好听的嗓音传来,像夏夜的微风拂过紫藤花架。

三人齐齐抬头。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隔壁班(3班)校服的女生。个子高挑,身形比例极好,简单的马尾松松束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媚大气,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浸润过阳光的桃花瓣,带着一种既随性又笃定的光芒。脸上挂着浅淡而友善的笑容。她是林晚晚,三班的班长兼校游泳队王牌,气质出众得让人很难忽略。此刻,她的目光像是偶然掠过这间小小的医务室,却又精准地在乔昭阳包着绷带的脚踝上停顿了一瞬,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关心。

她的视线很快扫过室内三人,最后落在乔昭阳手机屏幕上那还没来得及熄灭的、发着光的【谢知聿】三个字上。那道目光飞快掠过,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恢复成纯粹的好奇和寒暄。

“乔昭阳?没事吧?刚刚比赛看你摔那一下,真吓人。”她走进来,声音清脆自然。

“晚晚姐!”贺骁眼睛一亮,嗓门都洪亮了三分。

“还好,扭了一下,没伤到骨头。”乔昭阳迅速按灭了手机屏幕,心里那点因为信息而来的微妙波动被林晚晚的出现瞬间压了下去。

林晚晚笑着点点头,递过一瓶拧开盖子的运动饮料:“喏,补充点电解质。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视线转向门口,语气带点无奈,又像是在解释,“刚刚碰到知聿,他走得可真急,像后面有物理老师追着催作业似的,我喊他拿本书都忘了。”

知聿?

这个亲昵又自然的称呼让乔昭阳下意识地抬了抬眼皮。她注意到林晚晚的语气,熟稔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刻意的意味。而且……她特意在这个时候提到他?还说他“走得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无意间勾勒出她与他之间那份旁人难及的熟稔距离。

林晚晚似乎并没意识到这一句话在小小的医务室里掀起的涟漪,很自然地跟陈宁、贺骁也打了招呼。她身上有种气场,强大却不带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成了谈话的核心点。

直到林晚晚拿着陈宁“贡献”的一颗章鱼小丸子离开,医务室的空气才重新顺畅流动起来。

“晚晚姐气场真足啊……”陈宁一边嚼着小丸子一边感叹,“话说她跟谢神是初中同班?感觉熟得很。”

贺骁含糊不清地接话:“是挺熟……嗐,学霸圈的事儿,咱们不懂。乔姐,手机电满了吗?要不要我背你回宿舍?”

乔昭阳没接贺骁的话茬。手机屏幕重新亮起,那孤零零的三个字还在那里,林晚晚方才那句自然无比的“知聿”,也像一句反复播放的背景音。脚踝上隔着毛巾的冰袋凉意丝丝缕缕,心口却有点闷闷的堵。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几秒,最终也只戳下几个字:

「好多了,谢谢药。」

发送。

隔天傍晚的天空像洗褪了颜色的蓝墨水幕布。

高二物理组办公室门外那条窄窄的回廊,此刻安静得要命。空气中浮动着粉笔灰的余味和隔壁生物办公室传来的淡淡福尔马林味。窗台下的暖气管道里,水流低沉的嗡鸣时断时续。物理竞赛队的临时小会刚结束,谢知聿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

他肩上挂着那个深蓝色、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挎包,手里随意地捏着一个刚发下来的、薄薄的草稿纸笔记本。额前碎发被傍晚走廊窗口钻进来的一丝风吹乱。他没立刻下楼,而是在走廊尽头那个视野开阔的、对着西侧篮球场的窗口停了脚步,像在做某种例行观察。

球场零星几个人影在投篮,球体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在黄昏的寂静里传出很远。

书包带子滑了下来一点,挂在他臂弯。草稿本的封皮是硬质深蓝色的再生纸,上面只印着学校的名称缩写,角落里似乎被他自己用极淡的铅笔线条写了几个小小的字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就在他垂眼看着窗外,夕阳最后的光线在那笔记本模糊的铅痕上晕开的瞬间。

林晚晚从物理办公室旁边的化学办公室走出来,抱着一摞厚厚的实验报告。看到窗边的谢知聿,她脚步略顿,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明亮如花的笑容,几颗整齐的小白牙在暖黄的光线下格外耀眼。

“知聿!正等你呢!昨天的物奥真题解析你带了吗?有几个点总串不起来。”

谢知聿闻声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晚晚抱着报告的手上——那指节纤细有力,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然后上移到她笑容灿烂的脸。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带了。”

两人并肩沿着安静的长廊走向楼梯口。步幅并不刻意同步,林晚晚似乎在说什么题目的解法,语速轻快,谢知聿偶尔应一句,声音低沉听不真切。

就在他们即将拐入楼梯间阴影的刹那——

楼下一声略显慌乱、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性招呼突然响起:

“谢……谢知聿?”

林晚晚和谢知聿的脚步同时停住。林晚晚脸上的笑容在转身时依旧维持着那种得体的、带着点疑惑的好奇。

楼下站着的是……乔昭阳。

她斜挎着书包,左脚支撑,右脚的脚踝上缠着厚厚的弹力绷带,鞋子还没完全换好,手里拎着一只没穿好的运动鞋,样子有点狼狈。显然刚从教室出来,正要上楼。额发有点凌乱地贴在额角,看到楼梯上两个人同时投来的目光,尤其是目光掠过林晚晚那瞬间的明艳和她身侧谢知聿的视线时,乔昭阳下意识地攥紧了没穿好的鞋带,脸上掠过一丝被撞破私密行动的尴尬和局促。

谢知聿站在高几级的台阶上。光线从他背后的窗斜射下来,在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上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他俯视着,目光像精准的刻度尺,一寸寸量过乔昭阳悬空的、裹着厚厚白色绷带的右脚踝。视线在那绷带的边缘、缠得很紧的地方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仿佛在确认力学结构是否足够稳固。他薄唇抿着,下颚线条绷紧了一瞬。

“你上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有点回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询问楼道的台阶数。那双盯着她脚踝的眼睛,深不见底。

乔昭阳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下意识地把受伤的脚往回收了一点,试图藏到左腿后面。“啊?没……老师喊我有点事……在办公室。”她的声音有点发紧,目光飞快地在林晚晚脸上扫过,然后又落回谢知聿脸上,“你们……开会结束了?”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结束”的问题。但视线依旧没有从她那只脚上移开。楼道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

林晚晚站在台阶上方稍靠后的位置,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目光平静地在乔昭阳和谢知聿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没有追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她只是稍稍往前挪了半步,离谢知聿更近了些,手自然地搭在了楼梯扶手上,指尖在磨旧的红漆木上轻轻一点,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叩响。她侧了侧头,看向谢知聿,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昭阳受伤了上楼梯不太方便吧?我们要不先下去?”

这话打断了楼梯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谢知聿仿佛被这句话点醒,目光才从乔昭阳脚踝处撕开。他深深看了乔昭阳一眼,那眼神像是完成了一次远程传感器校准,随即干脆利落地转回身,对林晚晚说:“走吧。” 声音干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迈开腿,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走去,脚步沉稳而迅速,丝毫没有等待后面那跛着脚、行动不便的人的意思。高挑的身影在楼梯拐角处很快被更浓重的阴影吞没。

林晚晚冲乔昭阳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带着一丝对某人“不通人情”的包容性理解,然后便追着谢知聿那快要消失的背影快步走下楼梯。哒、哒的脚步声很快融入了教学楼的寂静里。

留下乔昭阳一个人站在楼梯中间,右手拎着那只没穿上的鞋,左脚踩着下一级冰冷的台阶。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绷带,又抬起头,望着楼下那空荡荡、只剩下脚步声回音的旋转阶梯。一股莫名的冷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脚踝上刚刚被他目光盯过的地方,那包裹在绷带下的骨头缝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冰刃刮擦过的错觉。

她吸了口气,扶着冰凉的墙壁,一蹦一蹦地、吃力地挪向楼上灯火通明的物理办公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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