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篮球重重砸在塑胶场地上，发出短促有力的“砰砰”声，像敲打着青春的鼓点。空气里弥漫着被阳光烘烤过的青草香和少年们肆意奔跑时挥散出的汗水的鲜活气息。高二（七）班的室外课刚结束，教学楼走廊里涌动着刚下体育课的人潮，喧闹声如同沸腾的水，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昭阳！快点！再磨蹭红烧排骨真要连渣都不剩了！”陈宁一手抱着脱下的校服外套，另一手灵活地拨开前面慢悠悠的同学，回头朝落在后面的乔昭阳大声催促。她短马尾辫随着动作一跳一跳，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阳光在她眼里跳跃。
乔昭阳小跑着跟上，呼吸还有点急促，笑道：“来了来了！你这速度，田径队不招你真是损失！”
“那可不！”陈宁得意地扬扬下巴，目光扫过乔昭阳放在身侧的手，“手怎么样了？昨天蹭那一下？贺骁那冒失鬼，撞人跟坦克一样。”她自然而然地伸手，轻轻捏了捏乔昭阳的右手腕查看。
乔昭阳抬起手，食指指根贴着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浅褐色创可贴：“喏，好多了，就一点小破皮，贺骁已经跪地认罪过了。”
“活该！”陈宁笑着，顺势拉了她一把，一起汇入奔向食堂方向的青春洪流。
午后的教室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窗帘卷起一半，漏进的光束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颗粒。窗外传来隐约的鸟鸣和楼下篮球场零星的拍球声。生物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讲解着人体免疫系统，像在谱写一曲关于生命的乐章。
乔昭阳托着下巴，左手拿着笔在笔记上轻轻划过重点线。指根的创可贴随着手指活动微微摩擦，有点痒，但那种细微的不舒服很快就被暖洋洋的倦意压了下去。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看着笔记本上被窗外斜阳镀了一层金边的字母，眼皮有点沉。
下课铃骤然响起，如同一支欢快的休止符打断了课堂的节奏。
“欧耶！解放！”
“昭阳！动作！贺老六发信息了，说抢到了最后两杯冰镇杨梅汁，在实验楼门口等我们！去晚了小心他馋嘴偷喝！”陈宁像上了发条一样，飞快地收拾起桌上的课本，声音清亮带着笑意。
教室再次活了过来，挪凳子的吱呀声、笑闹声、互相招呼去哪里吃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活力。
乔昭阳也赶紧起身收拾，嘴里应着：“知道啦！”眼角余光瞥见靠近后门的位置，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知聿刚好经过她桌旁。他似乎刚洗过脸，额前略长的碎发还沾着几颗晶莹的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深蓝色校服的领口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像是刚被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晃了下眼，极其自然地抬起手，用指腹揉了揉眉心。
就在他放下手的那一瞬间。
他的小指外侧，“不经意”地擦过了乔昭阳搁在桌沿的、右手创可贴覆盖的指根位置。
很轻、很快。
像初秋不经意掠过指尖的微风。
不是尖锐的戳刺，不是冰冷的按压。那只带着些微凉意的指腹滑过时，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干燥的粗糙感，短暂地、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只是确认某个凸起的边角是否服帖，又仿佛真的只是纯粹的“经过”。
那瞬间的触碰快得像幻觉，只有创可贴被短暂压平的微弹感还在皮肤上残留。不痛，反而有点……痒。
乔昭阳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住了半拍。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睫，正好对上谢知聿那已经揉完眉心放下手的侧影。他似乎并未觉察到刚才那微小如电流通过般的接触，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脸上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下颌线条在阳光里勾勒得干净利落。只有他耳廓边缘，在明亮光线下，似乎晕开了一点点极其不易察觉的浅淡粉色。
仿佛刚才那个微不可查的“停顿”，只是光影开的玩笑。
“发什么呆呀！走啦！”陈宁已经收拾好，挎着包在门口冲她招手催促。
“哦，来了！”乔昭阳迅速回神，把书包甩到肩上，压下心头那点奇怪的痒意，小跑着追了出去。经过谢知聿身边时，她步伐轻快，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似乎还带着刚才教室里阳光的暖意。
傍晚的运动场像个巨大的能量磁场。塑胶跑道被白天的烈日晒得微烫，空气里残留着白日喧嚣留下的汗水、尘土和橡胶被烤过的微辛味道，此刻又被新涌入的青春气息点燃。
高二年级的4x100米接力预赛正在进行。
“砰——！”
发令枪清脆的响声刺破空气！
跑道上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
第二棒的陈宁，如同矫健的小鹿，接过同伴手中的接力棒后，纤细的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冲刺速度，紧咬不放，几乎在一瞬间超越了最外道的对手！墨蓝色的短跑背心紧贴着她被汗水浸润的脊背，在夕阳下勾勒出充满力量和美感的线条！
“陈宁加油——！”
“七班！必胜！”
看台区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尖叫！贺骁像个人形扩音器，挥舞着一面巨大的蓝色班旗，吼得脸红脖子粗：“冲啊！超过他们！”
乔昭阳在第四棒的接棒区内，心脏随着现场震耳欲聋的声浪一起疯狂跳动，肾上腺素飙升！她稳稳地盯着陈宁飞驰而来的身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蓄势待发！就是现在！
预跑区启动！
她像一头积蓄了全部能量的羚羊，迅猛蹬地！
两人的配合堪称完美！在高速移动中，交接棒被陈宁精准地递到乔昭阳全力向后伸展、微微向上托起的掌心！
“接稳了！”陈宁的声音被甩在风里。
乔昭阳五指猛地收拢！牢牢握住接力棒！巨大的惯性推着她爆发更快的速度冲向前方！
“好——！！！” 看台上的欢呼达到顶峰！行云流水般的配合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
就在这速度攀至巅峰、下一个蹬踏发力的瞬间！
乔昭阳左脚落地的瞬间，脚底似乎踩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光滑的凸起——像一颗被遗忘的小石子！
力量传递的链条瞬间在脆弱的踝关节处发生错位！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高速奔跑的惯性将她狠狠地向跑道右侧甩去！
惊呼声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在看台上瞬间凝固！
陈宁脸上的狂喜瞬间化为惊恐！
就在乔昭阳绝望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与滚烫的跑道亲密接触时——
一道墨蓝色的影子，带着破开空气的凌厉风声，如同飞掠的苍鹰，从靠近终点的看台下方闪电般扑出！
是谢知聿！
他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决断和强悍的运动天赋！他没有试图从侧面笨拙地去抱或者拦，而是在乔昭阳身体即将狠狠砸落的那一刻，整个身体如同滑垒一般，压低重心，精准无比地切入她与地面的空隙！
嘭！
沉闷的撞击声！
乔昭阳带着巨大惯性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谢知聿及时伸出的、肌肉紧实的臂弯里！强大的冲击力让他的身体被带得在塑胶跑道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
但他稳稳地护住了她。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只有肩膀撞到他结实手臂上带来的闷痛和窒息般的晕眩。鼻腔里涌入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跑道上热烘烘的塑胶味道和他微微汗湿的味道。
乔昭阳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撞进谢知聿垂下的视线里。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额角，汗水沿着锋利的下颌线滑落，浸湿了一小片衣领。他胸膛在急促的喘息中明显起伏着，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平时那副冰冷的雕塑模样，而是带着运动后的真实红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苍白惊惧的脸。
“脚……”她声音干涩。
谢知聿紧抿着唇，目光迅速扫向她下意识蜷缩起的右脚。没等任何人说话，他已经快速起身，动作异常小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一手稳稳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膝弯——
身体骤然失重！
惊呼被乔昭阳咽回了喉咙。
谢知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如同抱起一件珍贵而易碎的宝贝，动作迅捷而稳妥。
操场边临时划设的休息区立刻有人跑过来接手。体育老师也赶了过来。
“怎么样？受伤了？”老师紧张地问。
“脚踝扭了。”谢知聿的声音有些沉，但异常清晰。他轻轻将她放在垫子上，动作轻缓地像是在安置一片羽毛。额头鬓角的汗珠沿着紧绷的侧脸滑落，滴在她身下的软垫上。他眉头微蹙，眼神牢牢锁在她明显红肿起来的脚踝上，仔细端详着，专注得仿佛在解读一道复杂的物理公式。
贺骁和陈宁也冲了过来。
“乔姐！你怎么样？！”贺骁一脸焦灼。
陈宁则心疼地看着乔昭阳的脚踝，又看到谢知聿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他刚才奋不顾身冲出去留下的裤腿擦痕，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又急又心疼又有些异样的触动，小声嘀咕：“……谢谢你啊，谢知聿。”
谢知聿仿佛没听见，直到校医过来做了初步检查，确认没有骨折，他的眉头才略微舒展了一些。
学校的医务室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绷带混合的气味。窗外的夕阳已将整个房间染成暖橙色。
乔昭阳坐在处置床上，右脚踝已经被喷上了消肿喷雾，缠上了专业稳固的弹性绷带。冰袋隔着毛巾敷在伤处，带来冰凉舒缓的感觉。陈宁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替她拧开一瓶运动饮料的瓶盖。
“吓死我了你！”陈宁把饮料塞到她手里，“医生怎么说？要休息多久？”
“没伤到骨头，就是韧带扭伤，要养一阵了。”乔昭阳喝了一口冰凉的饮料，总算感觉惊魂甫定，“就是……耽误比赛了。”
“管他什么比赛！人没事比什么都强！”贺骁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他探头进来，手里晃着一个装着炸鸡排和章鱼小丸子的纸袋，“饿不饿？食堂没饭了，我在外面买的！”
食物的香气立刻驱散了医务室的药味。
“就知道吃！”陈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但脸上也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无声推开。
谢知聿走了进来。他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深蓝色校服，头发似乎也打理过，只是额前有一小缕被风吹乱，斜斜地挡在眉梢。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校外高档药店Logo的纯白色纸袋。
目光直接落在乔昭阳包扎好的脚踝上。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冰袋细微的噼啪凝结声。
谢知聿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径直走到床前，将那个质感很好的白色纸袋，轻轻地放在了乔昭阳身边的空位上。
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绝不粗暴。
纸袋口微微敞开了一点，露出里面几个包装考究的纸盒边缘——似乎是进口的药膏和一支设计感很强的肌肉舒缓凝胶。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完成了某个重要任务，又或者只是觉得该做的事做完了。他不再停留，也没看任何人脸上的表情，转身就走。步履依旧沉稳利落，只是在他拉开医务室的门、暖橙色夕阳彻底笼罩他挺拔背影的瞬间，耳廓那点不易察觉的薄红似乎又加深了些许，然后迅速隐没在门外明亮的走廊光线里。
留下医务室内一片寂静。
“噗——”贺骁忍不住第一个笑出声，“咱谢神这风格……啧啧，送药都像在递交什么机密文件。”
陈宁也噗嗤一笑，无奈地摇摇头：“还是这死样子。一句话没有。”
她伸手把袋子拿过来，从里面拿出包装精美的药膏和凝胶，仔细看了看：“嚯，进口货，还挺贵。人肉快递还专拣好的送，还亲自送来……谢知聿这算是…知耻后勇，将功折罪？还是……？”
她话没说完，眼神促狭地瞟向乔昭阳。
乔昭阳没说话，只是看着那袋被放在身边的药，指尖轻轻触碰着包装盒冰凉的边缘。她想起刚才在教室那像微风拂过的触碰，想起摔倒时他冲出来眼中一闪而过的关切，想起他抱她起身时手臂绷紧的力道和额角滚烫的汗水……
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填满，连同脚踝那点不适感似乎都淡了许多。窗外的夕阳正浓，将整个医务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海洋，远处传来篮球入网的清脆声音和少年们模糊的欢呼，像一首永不落幕的青春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