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体育馆那夜的寒气似乎还在指骨里埋着,食堂的热气熏蒸过的耳鸣尚有余威。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二教学楼巨大的格窗斜照进来,懒洋洋地铺在教室靠后几张桌子上。空气中浮动着粉笔灰的微尘和昨天值日生留下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青春期特有的荷尔蒙与隔夜面包屑的味道,闷闷地沉淀下来。

生物老师的讲课声抑扬顿挫,在乔昭阳耳朵里却拖成了模糊的嗡鸣。她右手搁在摊开的课本上,食指无意识地轻轻刮蹭着冰凉的桌面塑料板。指根那个位置,昨天被蹭破的伤口原本已经结了一层薄得近乎透明的褐色血痂,在晨跑集合推搡时,不知被谁的手肘还是书包带子猛地带了一下。刺痛是瞬时的,等到她反应过来,指尖触及,已经又是一片湿漉漉的粘腻感了。

她咬着下唇内侧,飞快抽回手,用左手从抽屉角落摸出陈宁塞给她的备用创可贴。卡通小熊的图案,和昨天谢知聿扔下的那个米老鼠格格不入。她撕开包装,动作有点急躁地把那片小小的白色药贴严严实实地覆盖在重新翻开的伤口上,边缘按得死紧,生怕再被什么剐蹭到。指尖下的皮肤微微鼓起,传来一阵闷钝的抗议。

放学铃声拖着长长的电音尾巴,猛地刺破教室的沉闷。

“昭阳!走啦!”陈宁的声音带着解脱般的跳跃感,她早已利索地拉上背包拉链,动作麻利,“贺老六在校门口堵人呢,说抢到了‘云味记’最后一份酸梅冰粉,再磨蹭他可就自己独吞了!”她两步跨到乔昭阳桌边,一把抓起她塞得半满的帆布包挎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熟稔地去拉乔昭阳,“快快快!那家冰粉限量供应的!”

周围是洪水般倾泻而出的同学,桌椅碰撞、笑闹喧哗混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乔昭阳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右手下意识地扶住桌沿稳住身体。指根被创可贴严密包裹的伤处,隔着厚实的药棉,似乎都能感受到桌角的硬度。

就在她即将被陈宁拉出混乱中心的刹那——

一条通道在人潮中无声地裂开。

喧闹的声音层叠着低了下去,如同被无形的消音器罩住了一角。课代表抱着一摞作业本的惊叹、后排男生关于篮球赛的争执声……瞬间被滤除。空气的粒子都似乎改变了流向。

谢知聿出现在这条通道的尽头。深蓝色的双肩包随意地挂在右肩上,洗得发白的校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纯黑的圆领T恤。他走路没什么声音,像一道影子无声地滑过人群边缘的光影交界处。额前略长的碎发下,那双眼像两潭投不进石子的深水,平静无波地扫过。

他的目标清晰地指向后排——他放置书包的邻座区域。与乔昭阳的座位只隔一个过道。

谢知聿没有丝毫停顿地走过乔昭阳桌边,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乔昭阳被陈宁拉着的手腕。他甚至没有朝她或陈宁的方向偏转一丝眼风。

然后,在距离座位还有一步之遥时,生物老师那特有、带着点惊喜又急切的沙哑嗓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压过了短暂的安静:

“谢知聿!等等!就你现在!跟我去一下竞赛楼!之前你问我的那个关于拟南芥突变体胚胎发育停滞点的数据处理异常,我在实验室小白鼠身上偶然发现了个可能是线索的细胞学现象!必须立刻跟你同步!太关键了!就现在!”

生物老师矮小的身体堵在门口,稀疏的头发因为激动有些蓬乱,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他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科学发现的急迫。

谢知聿的脚步顿住了。就在乔昭阳桌边两尺的距离。

他终于有了反应。那双总是淡漠得仿佛蒙着一层无机质釉面的眼睛,骤然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有极其微小的光点急遽汇聚,像瞬间接收到了最强指令信号的处理器。那点微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复又归于沉静。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纯粹的专注。

下一秒。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快如闪电。

谢知聿甚至没有完全转身面对老师,手臂就在所有人——包括还抓握着乔昭阳手腕的陈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瞬间,以一个极其精准刁钻的角度探出!

食指的指端,带着他指尖特有的、宛如冬日金属栏杆般浸入骨髓的冰冷感,猝然抵上乔昭阳那只被创可贴严密覆盖、指根部位还残留着轻微肿胀感的右手!

不是抚摸。

是按压!

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的、直刺病灶核心的精准力道!

“嘶——”

那点薄痂被新伤口下方尚未完全愈合的、极其敏感的嫩肉神经,瞬间将这股冰冷的压迫力放大了千百倍!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自那一点被精准戳刺的位置炸开,沿着手臂神经束疯狂逆流而上!乔昭阳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摩擦的咯咯声,眼前猛地一黑,半个身体都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刺激而剧痛到麻痹!

“谢知聿!!!”陈宁的尖叫像玻璃片刮过黑板,尖利刺耳!她那只拉着乔昭阳的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要把人狠狠地拽离魔爪!她看到那只抵在伤口上的手指非但没有退开,甚至因为乔昭阳疼痛的闪避和她的拉扯而更加用力地嵌进去!骨感的指节压得那小块皮肤凹陷下去,惨白发皱!

就在这时。

时间在乔昭阳被剧痛碾碎的感知里仿佛慢了一拍。

就在陈宁的撕扯力传递到乔昭阳手臂,谢知聿指端那嵌入般的压力骤然加剧、似乎要将创可贴连同下面的皮肉一起摁碎的千钧一发之际——

抵在她指根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向旁边滑动了一毫米。

仿佛那不是人体皮肉,而是天平上需要精细调节法码的秤盘。

更像是某种被干扰实验进程后,实验员用于紧急调整探针接触角度和压力传感器的下意识微操。

只一瞬。

快得连陈宁爆发的愤怒都凝滞在了中途。

谢知聿猛地抽回了手。

他甚至没有再看乔昭阳或者狂怒中的陈宁哪怕一眼。所有的感知力、所有的专注,都像被黑洞吸走,瞬间集中到了门口那位矮小的、代表着关键生物学线索的导师身上。

“嗯。” 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算是回应,也是确认。

那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眼睫几不可查地向下压了一下,像是处理器瞬间加载了最高优先级的任务线程。

他迈开步,越过僵在原地、眼眶通红浑身发颤的乔昭阳和睚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拼命的陈宁,朝着门口的生物老师大步走去。步履稳定,方向明确,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戳,只是路过不小心擦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连一丝干扰的杂波都算不上。

“快!资料都在实验室!”生物老师搓着手,像捧着一块稀世珍宝的线索,转身就走,谢知聿高大冷峭的身影紧随其后,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口拐角处的光晕里。他甚至连肩上背包都忘了卸下。

学校后门的小巷像一条喧闹的五脏六腑。

油烟味、糖炒栗子的焦香、廉价香水混杂着汽车尾气,构成独属于放学时分的背景音。路边摊贩的叫卖声、炸串下油锅的滋啦爆响、学生追逐打闹的嬉笑此起彼伏,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云味记”的蓝色塑料招牌在夕阳下显得褪色。店门口支着几张小矮桌,都坐满了人。贺骁那件荧光橙的球服在人群里格外扎眼,他像一尊门神,一屁股霸占了两个塑料凳,一个坐屁股底下,一个放着他那个印着巨大篮球LOGO的单肩包。

“我说两位姑奶奶,你们是去拯救地球了吗?”贺骁看见她们走过来,大嗓门立刻盖过了一片嘈杂,“再晚点黄花菜都凉成化石了!”他用勺子把面前一碗晶莹剔透、铺满了山楂碎、葡萄干、花生碎和冰凉颤悠冰粉的塑料碗敲得叮当作响,“看看!看看!最后一份独苗苗!我贺老六拼了老命才保住!”

“保你个头!”陈宁把帆布包重重砸在贺骁旁边的空凳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她的脸气得通红,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刚经历过剧烈情绪波动后的沙哑,“都怪那个神经病!他刚又在教室发疯!昭阳的手……”她声音猛地顿住,深吸一口气,拉过旁边还有些恍惚的乔昭阳按在凳子上,自己则气势汹汹地在另一边坐下,把贺骁挤得往旁边一趔趄。

乔昭阳坐下时动作有点滞涩,眼神还有点空茫,仿佛灵魂还没完全从那尖锐的剧痛中归位。她顺从地任陈宁拉过她那只贴着创可贴的右手手腕。

“手?手怎么了?又蹭了?”贺骁这才注意到气氛不对,探头探脑去看乔昭阳的手,勺子还插在冰粉碗里。碗里糖水和碎冰混合的甜腻凉气丝丝缕缕蒸腾起来。

陈宁没回答他,自顾自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撕开了乔昭阳右手食指根部贴着的那个小熊创可贴!动作快得像撕开一道耻辱的封印。

胶布边缘被蛮力撕起的声音刺耳。

创可贴下的伤口暴露出来。

预想中的、本该因下午那残忍一戳而再次惨不忍睹的伤口,此刻的情形却让陈宁的动作僵住了。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脸上沸腾的怒意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成愕然的空白。

乔昭阳也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指根的位置。

昨天被桌角再次刮蹭翻开的破皮处,此刻的血痂并不是新鲜撕裂的猩红或褐黄的薄脆。那是一片边缘光滑、颜色暗沉、质地坚韧、如同覆着薄薄一层半透明树脂般的深红硬壳!厚实得完全不像几个小时内能形成的愈合状态!牢牢覆盖在几个小时前还渗着血丝的创面上!

周围的皮肤甚至不再有明显的红肿,只有一层极其轻微的、几乎看不出的浅粉色过渡带。那层深红的血痂硬壳,在“云味记”塑料顶棚投下的暖色灯光下,边缘折射出一种近乎坚硬的、油润的光泽。

仿佛……那伤口根本不是下午被硬生生戳开的,而是在某种奇异力量的催化下,被瞬间高温灼烫、强行烧结愈合了?

陈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悬停在距离伤口毫厘之遥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嘴唇张了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震惊、疑惑、乃至一丝难以名状、毛骨悚然的荒谬感交织着冲垮了她所有的愤怒逻辑。

她猛地抬头,看向乔昭阳同样写满茫然和不可置信的脸。两人眼神碰撞的瞬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惊疑——这不对劲!

贺骁还伸着脖子,终于看清了乔昭阳指根上那枚看起来堪称“完美痊愈”的小小血痂勋章。他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伸出油乎乎的手指(上面还沾着点花生碎),就想去戳那暗红色的硬壳:

“嗐!我当啥呢!不就结了个硬点的痂嘛!乔姐你这体质行啊!半天就搞定了?昨天不还龇牙咧嘴的嘛!我就说没事儿……”

“贺骁!”

陈宁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悸,猛地拍开贺骁伸过来的那只手!

“啪!”

一声脆响在喧嚣的背景音里异常刺耳。

贺骁被打得手背一疼,勺子掉进碗里,冰块碰撞出更大的声音。他愣住,茫然地看看陈宁煞白的脸,又看看乔昭阳指根那块看起来“恢复良好”的伤口,懵懵懂懂地嘀咕:

“干……干嘛啊?这么激动?这愈合速度……简直反人类了好吧……还不让人碰了?”

反人类……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喧闹巷口嘈杂的保护层。

陈宁猛地攥紧了乔昭冰凉的右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那只手指根处的暗红硬痂在夕阳暖光下,散发出一种坚硬的、不祥的、令人胆寒的光泽。

乔昭阳感到陈宁的手指在抖,捏得很紧。她自己的指尖也一片冰凉。

巷口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贺骁那句茫然不解的低语在耳边无限放大、扭曲、拉长:

“……这愈合速度简直反人类了好吧……”

冰粉碗里的寒气幽幽地、固执地缭绕上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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