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秋末最后一场暖阳裹着干爽的风漫过长廊,篮球撞击地面的回响、走廊尽头的喧嚷人声混着书页翻动声,像青春永不停息的背景噪音。高二(七)班教室后排窗子开了道缝,午后慵懒的暖风挤进来,卷着窗外梧桐树将落未落的枯叶气息。

乔昭阳单手撑着下巴,视线钉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受力分析图上,物理老师高亢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字句却像滑过冰面的石子,没留下一丝痕迹。指根处缠着的浅褐色创可贴边缘有些发黑卷翘,底下那点破口的刺痛感变得迟钝,成了麻木的钝跳,每一次无意识蜷缩手指,布料摩擦带来的粗糙牵扯都让她轻轻吸气。

课桌抽屉里塞得半满,几本厚重的练习册边缘,那个印着“康济堂”红色字样的塑料药袋沉默地占据着一隅。深棕色的跌打药酒瓶和那个包装崭新、线条冷硬的方形速冷冰袋轮廓清晰,冰凉的存在感不断提醒着什么。

下课铃以一种尖利的姿态撕裂了午后的沉滞。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书本合拢、书包拉链撕扯空气的声音骤然爆发,教室里顷刻活了过来。

“昭阳!动作快!”陈宁的声音像是加了扩音器,带着急切挤开挪动的人潮,她人已经背着包,手里捏着饭卡,“贺老六说食堂今儿有糖醋小排限量供应!去晚了渣儿都没了!”她伸手去拽乔昭阳的胳膊。

乔昭阳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摊开的课本扫进抽屉,动作幅度一大,右手小指关节的位置,那点被创可贴勉强掩住的敏感处,狠狠蹭在了桌沿粗糙的木楞上!

“嘶——”尖锐的痛楚如同针尖刺破麻木的茧,她猛地缩回手,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瞬间拧紧。

“怎么了?”陈宁立刻收住动作,循着痛呼看过去,精准地捕捉到乔昭阳下意识蜷缩的手和眉宇间的痛色。她二话不说,一把扣住乔昭阳的手腕,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我看看!是不是又蹭到了?”她皱着眉,视线如探照灯般落在乔昭阳指根那片再次遭创、边缘卷翘的创可贴上,隐隐有暗红渗出,“我就说你这破口一直磨一直磨,好得了才怪!笨死了!”

陈宁低头就开始在自己那个硕大的布艺手袋里一阵翻找,钥匙、粉饼、零钱包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我记得带了新的……”她嘟囔着,神情专注,似乎要将这小小的伤口视作头等大事。

正是午休大军向外涌动的混乱时刻。

一道沉静得近乎突兀的轨迹切入这片喧嚣。

人流如同被无形的刀刃分开,贺骁标志性的大嗓门和某个女生讨论偶像剧的尖声笑谈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空气的流向被某种更纯粹的冷寂无声改写。

谢知聿单肩挂着深蓝色的运动挎包,另一只手随意插在洗得发白的校裤口袋里。他步履从容,走过之处气温似乎都降了两度。锐利的下颌线条在午后侧光里切割出明暗边界,几缕略长的黑发不经意地垂落,半掩住眉骨下一双深如寒潭、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他目标明确地停在了七班教室后门那一片,精准地停在乔昭阳的课桌旁。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低头确认。那只骨节分外清晰、指端修长的手径直探入抽屉的阴影里。指腹擦过练习册粗糙的封面,毫无滞涩地捏住了那透明药袋脆弱的一角,然后拎出——整套动作流畅得如同练习过千遍。

袋子被提出抽屉口的瞬间,他的目光短暂地、如扫描仪光标般精准地在乔昭阳那只被陈宁抓着手腕查看、指根明显再度受损红肿的右手上一掠而过。

停顿?没有。

就在乔昭阳因那冰冷审视般的一瞥而愕然抬眸、陈宁还在她的“百宝袋”里摸索的当口——

谢知聿捏着药袋的那只手动了。没有询问,毫无征兆,仿佛一切都是既定程序。

那只空着的手,带着他特有的、缺乏人类体温般的清寒稳定感,猝然覆上了乔昭阳搁在桌边、尚沾染着粉笔灰的左手腕!

五指骤然收紧!

冰冷!

像一道电流裹挟着彻骨的金属寒霜,从贴合点炸开,沿着皮下的神经纤维狂奔突袭!

乔昭阳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同样冰冷、毫无怜悯的巨手狠狠攥住、挤压,剧烈地一颤后骤然停跳!那陌生的、强硬的指端压力如同实质,清晰地嵌入她皮肤下的骨节,带来一种几近骨裂错觉的压迫痛楚!血管在指根的冰冷紧箍下突突急跳,反抗的念头还没升起,整条手臂已被那不容分说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处!

“谢知聿!你——”陈宁终于摸到了新创可贴的边缘,猛地抬头,尖叫声堵在喉咙口化为惊恐的气音,瞳孔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堪比暴力挟持的画面!

时间仿佛凝滞了千分之一秒。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里——

谢知聿提着药袋的那只左手迅疾如电,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感,直指乔昭阳疼痛的源头!

冰冷得如同刚从极地取出的指端,没有半点缓冲,没有一丝迟疑,以绝对精准且无可抗拒的力道,如同冰冷的精密探针,猛然按压在乔昭阳指根那处刚被蹭破、皮肉翻开、新鲜血珠甚至还没来得及冒出的、红肿脆弱的伤口中心!

“唔!!!”

那瞬间叠加的剧痛超越了忍耐的极限!乔昭阳喉咙里爆发出一个短促扭曲的痛哼,身体如同受惊的虾米般痛苦地弓起、试图蜷缩!左手在他铁钳般的桎梏中爆发出绝望的挣扎,关节因对抗的力量而迅速泛白,却撼动不了丝毫!右手则如同被毒蛇噬咬,本能地、剧烈地想要抽回甩开!

但那只压在她伤口上的手指,指关节嶙峋凸起,此刻如同焊死在她皮肉之中!冷酷,稳定。甚至在她因剧痛而痉挛时,那压下的力道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进一分,像是在用她的痛苦精准丈量着伤口的深度、韧带的拉力极限,抑或是…痛觉神经的传导速度?

冰冷的指腹隔着薄薄的皮肉,清晰地感知到其下那小小的、因外力撕扯而变得滚烫肿胀的组织在绝望搏动。

“松手!你个变态!疯子!” 陈宁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声音因为过度的惊惧和愤怒变得尖利刺耳,整个人扑上去就要撕扯谢知聿禁锢乔昭阳手腕的那只手臂!

恰在此刻!

就在乔昭阳痛得眼前发黑、耳畔嗡鸣如雷贯耳、所有感官都被手腕和指根双重冰火炼狱撕裂吞噬的瞬间——

那只如同冰冷铁铸般钉在伤口上的食指,动了。

极其微小的弧度。不是暴力碾压,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精准滑动?

指尖以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幅,沿着那破裂肿胀的皮损边缘,极其轻巧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摩挲”感,逆着皮肤纹理缓慢游移了极其细微的一段距离。细微到仿佛只是皮肤因挤压而产生的自然位移。

更像某种冰冷的传感器,在扫描读取着这片破损皮肤之下更深层组织的反馈信息——血液奔涌的速度?毛细血管扩张的程度?肌肉应激的震颤频率?

短暂得如同神经信号的刹那即逝。

随即,那带来无边痛苦的手指撤回了。

桎梏她左腕如同铁箍的五指也骤然松开。

一切快得像一场凶悍又沉默的龙卷风过境,只留下遍地的疮痍。

乔昭阳左手腕皮肤上,一圈深可见肉、边缘泛着濒临破皮青紫色的掐痕,深深嵌入皮下组织,清晰得如同被机械烙印。指根那片可怜的伤处,此刻皮肤被压迫得惨白发皱,创口像被强行翻开的小嘴,新鲜的细小血珠正颤巍巍地从皮**隙中争先恐后地渗出凝聚,鲜红刺目,带着一种被反复蹂躏后的脆弱和狼藉。

巨大的生理性泪水瞬间盈满乔昭阳的眼眶,视野模糊一片。

谢知聿若无其事地将那个已经有些发皱的塑料袋放在乔昭阳面前的桌面上,塑料包装摩擦桌面发出粗涩的噪音。他伸手进去,像魔术师掏道具般,精准无误地取出一枚印着米老鼠的独立包装创可贴,还有一小片方方正正、散发出浓烈刺激性气味的酒精消毒棉片,随手丢在她摊开的物理笔记上。

“创可贴。酒精。” 声音平稳得像念电子词典词条,毫无波澜,“自己处理。”

像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待修物品通知。做完这一切,他转身,颀长冷峭的背影穿过门口那群惊愕到集体失语的同窗侧让开的通道,消失在走廊尽头流动的光影里。

留下满室的死寂,桌面微微反光的酒精棉片刺鼻的气味,乔昭阳腕间狰狞的指痕和指根那抹缓缓洇开的、绝望的猩红。

校园锅炉房的傍晚像个巨大的情绪发酵罐。

水蒸气的氤氲白雾浓得化不开,舔舐着冰冷的不锈钢龙头和挤挤挨挨的水杯。水流冲击金属杯底的叮当哐啷声中,刚结束社团活动的、打完球的、饿着肚子等晚自习的,人声攒动混杂着饭盒里飘出的各种油荤菜香、塑胶跑道的焦味和少年身上蒸腾不息的汗液荷尔蒙,蒸腾起一片粘稠燥热又生机勃勃的市井喧嚣。

“他简直是神经中枢短路!暴力程序故障!自我认知模块完全缺失的非人道机器人!”

陈宁把拧紧盖子的保温杯用力塞进乔昭阳冰凉微颤的掌心,愤怒的声音被开水房巨大的回音壁放大了数倍,每一个字都像裹了火星的石子砸在地面。她手指用力点着乔昭阳右手腕侧那片尚未完全退却的淤青——几小时过去,皮下微血管破裂的痕迹已经由深紫转为了触目惊心的青乌色,狰狞地盘踞在少女纤细的手腕骨上,无声控诉着暴行。

“你们没亲眼看见!那根本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陈宁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周围几个竖起耳朵、脸上写满惊疑与不安的女生,“就像抓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昭阳的手腕,都快被他捏断了!指头就那么直直戳进破口里!血都冒出来了!昭阳痛得脸都白了!他呢?眼都不眨一下!丢个创可贴像施舍叫花子!自己处理?他怎么不把自己处理进精神病院?!”

保温杯外壳传递的热量艰难地抗衡着乔昭阳指尖的冷意,可手腕和指根处残余的隐痛却顽固地盘踞在神经末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她垂着视线,看向右手食指根部——那里又被陈宁强行按着消毒、贴好了一个崭新柔软的创可贴,卡通人物傻气的笑脸在红肿边缘的衬托下显得无比讽刺。开水房浑浊的空气、混杂的气味、锅炉的嗡鸣,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罩,模糊而遥远。只有谢知聿那双毫无温度、漠然注视的眼睛,和他指端按压伤口时那如同精密实验般的冷酷力道,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感官与记忆。

“嘶……可是……谢神他……不是才拿了物理奥赛金奖回来吗?看着挺……挺正常的啊?”丸子头女生紧握着保温杯,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试图在这骇人听闻的事件里寻找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缝隙,“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比如……呃……他想帮忙消毒,就是……下手没轻重……”

“误会?”陈宁被这过于“善解人意”的猜想彻底引爆,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吼出来的,“消毒?谁他妈消毒是用指甲盖去戳开流血的伤口?!用能把人骨头捏碎的力气?!那是在做活体实验!在测量人受伤后的肌肉张力极限和痛觉耐受阈值吧!”她一把抓起乔昭阳冰凉的手,将那丑陋的淤痕举到众人面前,“证据!铁证如山!需要什么误会?!”

开水房里霎时安静了数秒,只剩下水流冲击杯壁和锅炉低沉的运转声。

就在这份压抑的、被陈宁的怒火灼烧过的安静里,人群外围的角落,靠近生锈水管的位置,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啧,嚷嚷什么呢?整个开水房就听见你在这儿‘审判谢神’了。”

是贺骁。他拨开几个排队接水的同学,挤了进来,手里拎着的巨大蓝色塑料桶咣当一声杵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里面泡着一堆刚打完球、浸满汗渍的护腕和毛巾。他身上运动短袖湿透了半截后背,腾腾冒着热气,发梢还滴着水珠,脸上是运动后的潮红和漫不经心。

“贺老六!你来得正好!你评评理!”陈宁像抓住了证人,立刻调转炮口,情绪激动,“谢知聿下午在教室里干的事儿你知道吗?!他简直——”

“知道知道,”贺骁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从旁边地上抄起一个红色塑料水瓢,弯腰舀起滚烫的开水浇进他的桶里,氤氲热气瞬间模糊了他的眉眼,“就为了昭阳手上那点子擦破皮,值当你在这儿开批斗大会?”

他似乎根本没看到乔昭阳手腕上那片乌青,或者看到了但觉得不值一提。

“那点擦破皮?!”陈宁声音尖利得几乎劈叉,一把将乔昭阳贴满创可贴、微微发抖的右手举到他鼻子底下,“你看清楚!这叫擦破皮?这手腕上的印子是他‘擦’出来的?!还有下午,他直接……”

“哎呀,行啦行啦!昭阳都没吭声,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贺骁依旧满不在乎,手里的热水瓢没停,滚烫的水流哗啦啦冲进桶里,混合着汗水的气息蒸腾上来,空气更闷热了。“谢神那是什么人?他脑子里琢磨的东西跟你我都不是一个频道!”他直起腰,抹了把汗,下巴扬了扬,仿佛在指点真理,“人家拿奥赛金牌的时候,脑子里演算的数据流跟瀑布似的!他看你手上那点伤疤,说不定就跟看电路板上的一个焊点短路没多大区别,就是顺手想给你‘检修’一下!方式方法嘛……是有点……”他皱眉想了个词,“嗯……硬核!对,就是硬核一点!说明他这人做事讲究效率!”

“效率?他差点把昭阳手指头戳断叫效率?!我看他就是有暴力倾向!”陈宁气得浑身发抖。

“啧,偏见!”贺骁舀起最后一瓢热水倒进去,塑料桶里热气滚滚,他捞起一件拧成麻花的湿毛巾,甩开,带着水渍抽打在桶壁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你见过谢神球场上打人没有?他就算把人撞飞,那也是规则允许范围内的合理冲撞!他这人办事就是讲究个程序正义!一板一眼!丁是丁卯是卯!戳你伤口,可能是觉得那个创可贴贴歪了不满足他那个变态的‘对齐精度要求’,想帮你摆正!捏你手腕,那是不确定骨头有没有事,手动做个抗扭测试!懂不懂什么叫科学严谨?!这叫……这叫……”他憋了两秒,想出一个自认为绝妙的比喻,“工业级别的细致入微!你这纯粹是艺术生理解不了理工大佬的操作!”

“放屁!胡扯!狗屁不通!”陈宁简直要被这番强词夺理的气到心肌梗塞。

“爱信不信!”贺骁不耐烦地一摆手,拎起沉重的塑料桶,水花溅了一地,他往前挤开人群,临走前还不忘冲陈宁嚷了一句,“陈大文艺委员,少拿你那言情剧标准去解读人家学神的世界!等昭阳手腕青转黄黄转白最后没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你今儿纯粹是在为点历史创伤浪费社会主义开水房的热能!”

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蒸腾的白雾和拥挤的人堆里,留下被他这套歪理邪说弄得更加憋闷的氛围和一地狼藉的水渍。

“他……他……”陈宁指着贺骁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气得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贺老六这脑子是不是被篮球砸成水泥浇筑的了!”

开水房的嘈杂再次填补了空白,嗡嗡声不绝于耳。

乔昭阳盯着保温杯外壳上凝结成细密水珠的白汽,水滴汇成小小的一流,蜿蜒爬过光滑的曲面,最终滴落到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指根。那位置被热水杯烘得微微发热,疼痛的边界更加模糊不清。陈宁的愤怒,贺骁的诡辩,旁人闪烁的眼神……都像隔着一层不断滚沸的水汽,不甚分明。

她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紧五指,握住了那温热的杯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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