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体育馆空调的低鸣嗡嗡响着,像有把钝锯子在慢慢锯着紧绷的神经。消毒水和薄荷药膏的气味混在一起,腻得人喉咙发紧。脚踝上那阵被冰袋猝然侵透的尖锐疼痛还没完全散尽,皮肉之下是一片麻木的空洞感,又被底下重新泛起的闷钝热痛侵扰着,冰火两重天。被碘伏擦过的指根那片小小的擦伤,一跳一跳地刷着存在感。
“冰敷……冰敷不是这么弄的……”校医老王还在一边嘟囔,显然对谢知聿刚才霸道的操作耿耿于怀,但手上动作没停,利索地用弹性绷带把乔昭阳的脚踝包成一个相对舒适的、粽子样的固定姿态。
乔昭阳低头看着那圈白色的弹性绷带。它把红肿的、带着异常触感的皮肉圈住了,却圈不住刚才那瞬间被强力压制和冰冷刺痛时、混着后怕和一丝莫名委屈的复杂情绪。右肩上似乎还残留着被从跑道上抱离那一刻、那只手臂紧箍传来的力度和陌生的体温。
“好了!就这样!二十四小时内尽量冰敷,但要隔着毛巾!别学刚才那个小子!”老王又强调了一遍,拍拍绷带结,宣布处理结束,“落地试试?右腿暂时别用力啊。”
孟溪立刻伸过手臂:“来!扶着我!”
左脚试探着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右脚悬空微蜷。肩膀靠着孟溪,乔昭阳一瘸一拐地挪动。每一下跳跃,那脚踝深处就沉闷地抗议一次。
体育馆的侧门被“哗啦”一声拉开,晚风裹挟着远处尚未散尽的喧嚣灌了进来。贺骁和陈宁一左一右像个左右护法似的挤了进来,后面还呼啦啦跟着半支刚领完季军奖牌回来的接力赛队伍。空气瞬间被汗味、塑胶跑道被高温灼烤后的微辛气味、还有少年人运动后蓬勃的热气填满。
“英雄归来!”贺骁大嗓门一亮,冲过来,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捧着个一次性塑料杯临时伪装的“奖杯”,里面放着三班那几枚刚拿到的、黄铜质感的接力季军奖牌。
“闪开闪开!伤员通道!”陈宁把他往旁边一扒拉,自己赶紧抢前一步,把手里攥着的温热的饮料罐塞到乔昭阳手里,另一只手小心地护在她身边,“怎么样怎么样?脚……还能用吗?”她上下打量着乔昭阳,眼神里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最后那一下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谢……”她话头猛地顿住,似乎不太想提起那个名字,只是撇了撇嘴,“算了算了,人没事就好!”
“乔姐!”刚才负责第三棒的男生挤到前面,脸上挂着汗水和真诚的歉意,“真对不住啊!怪我!交接区旁边有颗小石子好像是我鞋带刮出去的……”
“放屁!关你啥事!那是意外!懂不懂!意外!”贺骁立刻打断他,嗓门拔得更高,试图盖过所有低落的情绪,“看看这是什么?!”他把那个塑料奖杯往乔昭阳面前一递,里面几枚奖牌随着他的动作叮当碰撞,“季军!高一新生第一次参赛!对手是谁?是高三联队!老油条!咱班已经创造历史了懂不懂!”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乱飞,像一头精力过剩的狮子在驱散族群里的沮丧,“这叫什么?这叫站着把钱挣了!不丢人!”
他声音洪亮得震人耳膜,周围几个因为丢了冠军而有点蔫的队员被他这么一吼,又有点热血上头的感觉了。
“对!贺哥说得对!咱们明年干翻他们!”
“走走走!吃火锅去!我请客!必须庆祝一下!”
“带伤员一起!”
人群又热烈起来,争相表达着关切和邀请。
乔昭阳捧着温热的饮料罐,指尖触碰瓶壁凝结的水汽,冰凉一片。她看着贺骁涨红的脸、兴奋挥舞的手臂,又看看大家同样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和兴奋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摔倒拖累班级的懊丧、被强行冰敷带来的莫名闷气,都被这滚烫的、嘈杂的、不容分说的少年意气一点点融化了。
她抿了抿嘴,扯出一个有点无奈又真实的笑容,声音不大,但在贺骁的大嗓门间隙里清晰传开:“行……去哪吃?”右脚脚踝还在隐隐地疼着,但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噢——!乔姐答应了!”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聚味居”火锅店在学校后门小吃街占据着黄金位置,向来是学生聚餐的心头好。红油汤底在巨大的鸳鸯锅中间咕噜咕噜翻滚,蒸腾出浓郁霸道的花椒、牛油和香料混合的香气,辛辣滚烫,毫不客气地钻入每一个毛孔。空气里的声音密度大得惊人,几十张嘴同时在讲球赛、讲八卦、讲明天要不要逃课去看球,巨大的吊顶风扇呜噜呜噜地转着,也只能堪堪吹走一点点热浪。
乔昭阳坐在最里面靠墙的长沙发一角,那只伤脚被小心地搁在旁边一个矮凳上,算是被特殊照顾。位置还算宽敞,只是每次有人要出去拿调料或者去洗手间,她都得努力把自己往角落缩一点。
碗碟堆满了小半张桌子。贺骁和陈宁一左一右坐着,像两只不知疲倦的报喜鸟,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复盘球赛的高光时刻。
“……那球传的,就是神来之笔!”
“得了吧,要不是谢……咳,要不是有人跑位及时……”
“那是!说到跑位,咱乔姐最后那一下预跑启动!那角度!那卡位!教科书级的!”贺骁夹着一大筷子鲜红的肥牛卷,“啪嗒”一声丢进翻滚的红汤里,油星子溅得老高,引得对面一片笑骂躲闪。
旁边那个递调料碗被贺骁胳膊肘差点扫飞的男生,也笑着大声补充:“就是就是!摔都摔得那么帅!直接摔进谢神怀里了!这波不亏!”
轰的一声!整桌人都笑疯了,拍桌子跺脚的,气氛热烈到爆表。就连乔昭阳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又牵动了脚踝伤处,呲了呲牙。
只有陈宁笑着笑着,视线无意中扫过乔昭阳刚才为了躲避过人而紧紧扒着沙发扶手的右手。
指根那抹新蹭破的地方,似乎又被碗碟或者杯壁的边缘硌了一下。原本渗出的一点暗红新鲜血丝,晕开了,在那片小麦色皮肤上形成一片格外刺眼的、带着新鲜湿润感的暗红小点。在火锅店顶灯暖黄的光线下,显得狼狈又可怜。
“诶,你这手怎么也刮破了?”陈宁指着那位置,皱着眉头,“是不是刚才在体育馆就……”
乔昭阳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用校服袖子盖住了那块皮肤:“哦,没事,擦了点碘伏了。”她语气轻松,拿起旁边的冰镇酸梅汤吸了一大口,酸甜冰凉直冲脑门,压下了那点细微的、被多次摩擦带来的刺痛感。
就在这时。
火锅店入口处那阵常有的喧嚣被某种力量短暂地割开了一条口子。
脚步声不算重,但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稳定节奏感。
乔昭阳恰好侧对着门的方向,抬眼望过去。
谢知聿单手插在校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印着大型连锁药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走进了这片被火锅蒸汽和人声鼎沸包裹的区域。他走得不疾不徐,眼神平静地扫过四周,似乎对这里的嘈杂习以为常。灯光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打下一半明一半暗的光影,汗湿的黑发贴在额角,显得有点随意,却也掩盖不住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和格格不入。
他的目标明确,无视了那些或好奇或敬畏的打量,径直朝着高一(3)班这群人占据的热闹角落走了过来。
嘈杂的议论声像潮水退潮般,在谢知聿靠近的过程中,一层层、一圈圈地低了下去。贺骁正讲到高潮处,嘴里的肉丸子还没咽下去,突然发现周围安静了,茫然地抬头,腮帮子还鼓囊着,正好看见谢知聿走到了他们桌边。
空气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谢神!你……”贺骁艰难地把丸子咽下去,正要打招呼。
谢知聿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一瞬。他只是垂下眼睑,视线精准地落在了矮凳上那只被白色弹性绷带层层包裹的脚踝上。
停顿。
接着,他的右手无声地从校裤口袋里抽出。白皙、指骨分明的手里,托着一个全新的、棱角分明、透着森然冷气的盒装速冷冰袋——比之前那个更大,包装更专业,也意味着更冷。
然后,在整桌人——包括乔昭阳本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
谢知聿没有任何解释。他那在运动场上稳定得可怕的手,稳稳地托着那只散发出强大寒气的冰袋,手臂以一个精准稳定的角度,向着乔昭阳搁在矮凳上的伤脚方向递了过去!
方向直指脚踝上方那片缠着绷带、还隐隐作痛的区域!而且动作间毫无缓冲意图,甚至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直线递送感!
孟溪几乎要惊叫出声。贺骁的嘴巴都忘了合上。连陈宁都攥紧了手里的筷子。
眼看着那冒着寒气的冰盒边缘距离绷带只差毫厘,乔昭阳心脏猛地一缩,脚下意识想缩回——
就在冰袋几乎要贴上绷带的刹那!
一只涂着蔻丹、保养得宜但明显带着主妇烙印的手,突然横空出现。带着不容忽视的中年女性的力量感和对孩子的自然保护欲,准确地一把抓住了谢知聿递送冰袋的手腕!
力道不小!
那只涂着红色甲油的手稳稳地扣住了谢知聿手腕的桡骨位置!
“这位同学!你干什么!”
陈宁妈妈——这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桌边,大概是来接女儿或者送东西的家长——眉头紧紧蹙着,保养良好但已有细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严厉的审视。她的目光扫过谢知聿那张过分平静、甚至有些冷漠的脸,又落在他手里那个寒气逼人的东西上,语气不容置疑:“这么冰的东西怎么能直接往伤处敷?!会冻坏组织的!你们年轻人不懂照顾自己就算了,也不能这样胡来!这孩子脚伤得不清!”
谢知聿的动作被外力强行中止。他递送冰袋的手悬停在半空,距离目标只有寸许。那只被陈宁妈妈抓住的手腕纹丝不动,甚至连肌肉的僵硬都没有,只有指骨因为捏着冰袋而微微泛白。那森冷的寒气沿着他手指往上蔓延。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回话。只是那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地转向抓住自己手腕的中年女人。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恼怒、尴尬、或者被质问的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冰面反射月光般的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无一物。
像是在看一个忽然闯入画面的、与当前指令毫无关联的程序错误提示窗。
这目光让气场强大的陈宁妈妈微微一怔。她抓住他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似乎想确认自己抓住的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年,而不是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那年轻皮肤下的血管跳动清晰,确实是活的。可他的视线……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结。只有火锅汤底在沸腾的咕噜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谈话声,尴尬地填充着这片空间。
谢知聿手腕微微一转。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强硬挣脱动作。陈宁妈妈只觉得一股不大但极其坚定、容不得半点拉扯的力量从他腕部传来,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就被荡开了寸许。
就是这一寸的空隙。
他的手臂如同最灵活的机械臂,收回角度细微而精确地一偏,目标瞬间转换。那冒着冷气的速冷冰袋不再是递向脚踝,而是被轻巧地放到了乔昭阳面前的小桌空档上。
冰袋砸在桌面上,发出不大但很清晰的一声轻响。
塑料包装上冰冷的触感和下方木桌面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自己用。”三个字,依旧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是命令,更像是提醒。
做完这一切,谢知聿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愕然又带着怒意的陈宁妈妈,包括桌边所有眼睛瞪得溜圆的同学,也包括桌角那个眼神复杂望着他的女生。
他收回手,手腕被陈宁妈妈抓握过的地方皮肤颜色没有任何变化。拎着药店的塑料袋转身,动作流畅自然,像是完成了某个既定步骤的机器,重新启动离开程序。
白炽灯光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步履平稳地穿过喧嚣鼎沸的火锅店,穿过那些好奇、疑惑、敬畏交织的目光,推开那扇印着“聚味居”三个红字的玻璃门,毫无留恋地融入了门外熙熙攘攘、霓虹闪烁的夜。
玻璃门在身后摇晃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归于平静。
只剩下那个放在乔昭阳面前的桌上、还在散发着森森寒气的速冷冰袋。
冰袋表面的细密水珠迅速凝结成一颗颗清晰的水珠,在火锅店暖黄的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泽。它像一个突兀降落的、不属于这个热烈空间的迷你冰山,无声地控诉着制造者那难以理解的冷漠与不容置喙的执行力。
乔昭阳盯着那个冰袋,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触碰到了兜里冰凉微硬的手机边缘。屏幕似乎刚刚才暗下去不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