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操场的热气还未散尽,看台的喧嚣、鼎沸的人声、广播里激昂的颁奖解说,渐渐被隔绝在体育馆的玻璃门之外。空气骤然安静,只剩下中央空调运转的低鸣和消毒水混杂着凡士林的气味。

室内篮球场旁边临时腾出来的空间被白炽灯管照得亮如白昼。几张可折叠的医疗床排开,中间那张,乔昭阳坐着。

右脚踝的护踝袜被校医老王粗鲁地褪了下来,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的白色绷带一圈圈解开,露出了底下的狰狞景象:皮肤红肿发亮,像一颗充血的李子,踝骨附近更是肿得老高,原本清晰的骨性凸起被肿胀的组织彻底淹没。最触目惊心的是外踝偏后侧,一片新鲜的、正在扩散的紫红色淤血,边缘带着青黄,明晃晃地印在皮肤上,像一幅被暴力碾过的地图。

“嘶——轻点!王老师!”乔昭阳吸着冷气,脚踝被老王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捏着,被动地做内翻外翻的动作检查。每动一下,都牵连着整条腿的神经一起抽痛。

“骨头应该没事儿,”老王下结论,手上动作没停,用酒精棉球擦洗着伤处,冰凉的刺痛让她又缩了一下,“韧带嘛……”他手指用力按了按那片淤青中心,“啧,这片韧带肯定拉伤了,幸好没全断。万幸有人给你垫了那一下,不然你这腿今天搞不好就要挂彩上石膏。”

酒精擦过皮肤带来的丝丝刺痛和冰凉感,让乔昭阳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她抬起头,下意识地在周围混乱的人群里搜寻。

体育组的几个老师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班长方卓然急得满头大汗,抓着个手机大概是联系家长。孟溪则像只护崽的母鸡,紧紧挨在床边,手里还攥着她脱下来的钉鞋,眼神里全是担忧。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也挤在门口探头探脑。

唯独那个墨蓝色的身影不在这个小小的核心区域里。

“看这个!消肿止痛,效果快!”方卓然献宝似的挤过来,把一盒刚打开的药油不由分说塞到孟溪手里。浓重刺鼻的薄荷樟脑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孟溪直皱眉。

“方卓然你添什么乱!”孟溪低声骂道,但也没把药油扔掉。

“这个喷剂也是!进口的!”另一个同学递上来一个银白色的小罐。

各种消炎止痛的药膏、药油、喷雾剂堆在了小推车下层,像开了一个小型药房。它们带着各自刺鼻的气味,无声地传达着一种关切,一种焦灼,一种目睹意外后手足无措的填补。

乔昭阳的额头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不只是疼的,更多的是这种被过度关注带来的无形压力。她垂着眼,盯着自己那只可悲的、红肿的脚踝,任凭老王在她伤处按揉、消毒、涂抹上一层气味清凉的药膏。冰凉的药膏和热辣的刺痛感交织在一起,拉扯着她的感官。右肩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狠狠砸进那个臂弯时的剧烈触感和窒息感,还有……那只骨节分明、用力到指节发白、紧紧抓着她肩膀的手所留下的隐形印记。

就在这时。

人声略微一静。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同学下意识地向两边让开一条缝隙。

一个高挑的、穿着墨蓝色短袖运动衫的身影,如同自带静默气场,无声地走了进来。是谢知聿。他左手拎着两个透明的超市购物塑料袋,袋子里清晰可见冰镇的瓶装矿泉水、几袋独立包装的一次性冰袋、还有几盒看着眼熟的药物包装盒。

他没看围拢在床边的人,也没理会堆在小推车下的“药山”。径直走到病床脚,乔昭阳的伤脚正被校医老王捧在手里处理的位置。他的目光低垂,精准地落在那片刚擦拭干净、抹上药膏的红肿淤青上,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完成修复的初段工序。

方卓然刚要开口:“谢……”

谢知聿甚至没抬眼看他。右手伸进左手的塑料袋里,动作迅捷地掏出两袋密封的一次性速冷冰袋。袋子里白色的粉末和液体混合瞬间产生反应,发出轻微的“噗嗤”压缩声响,温度骤降。隔着薄薄的塑料包装,丝丝缕缕的白色冷气立刻逸散出来。

他动作没有一点停顿,撕开塑封,掌心直接握住冰袋一角,那冰寒之气瞬间传递到他同样滚烫的掌心皮肤上。

然后。

他看也没看校医老王惊讶抬起的脸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没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包括乔昭阳本人——那只骨节分明、指端因为冷意和之前用力过度而显得微微发白的手,握着那寒冽刺骨的冰袋,极其精准地、毫无间隙地,稳稳地贴合在了乔昭阳刚刚抹上药膏、还带着刺痛余温的肿胀脚踝上!正正压在那片最触目惊心的紫红色淤血中心!

“呃!啊——!” 巨大的冰冷和剧痛叠加的刺激如同高压电击!乔昭阳猝不及防地、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身体猛地向后仰倒,全靠孟溪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托住她的肩膀才没摔在床上。眼泪瞬间就从眼眶里飙了出来!

冰袋的冷气针一样扎进刚刚经历撞击、皮下毛细血管撕裂、充满炎性反应的伤处,瞬间的剧痛几乎让人昏厥!她试图缩脚,右脚却被老王下意识死死按住处理!

“你干什么!” 孟溪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顾不得对谢知聿那点本能的敬畏,“冰袋不能直接贴!刚抹的药!伤口会冻坏的!”

校医老王也一脸不赞同,皱着眉:“这位同学,冰敷要先垫毛巾的!你这太……”

谢知聿仿佛没听见任何声音。他的右手只是稳定而强硬地维持着那个覆盖的动作。冰冷的水汽从冰袋外壁和他手指紧贴的缝隙里不断溢出,迅速浸湿了他的指关节和乔昭阳踝关节处的皮肤。白色的冷雾在两人接触的狭窄空间里缭绕升腾。

然后,在乔昭阳因为剧痛而急促喘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的时候,谢知聿一直低垂的视线才终于抬起一寸。

他看向的不是乔昭阳泪水涟涟、写满痛楚和惊愕的脸。

目光微微下落,落点精准地锁在了她那因为本能躲避疼痛、死死抠抓在身下皱巴巴医用床单边缘的右手上。

指根内侧。那颗原本凝固干瘪、已经近乎消失的暗色小血痂,在她方才吃痛用力时被床单粗糙的布料狠狠刮过,竟然重新被蹭裂开来,翻起一小片暗红色微微湿润的皮肤边缘。

像一块沉入湖底的旧疤,被湖底的暗流不期然地掀开了一角,渗出深色的湿痕。

谢知聿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振翅般微小。那片淤青上覆盖冰袋的指端——那修长、指节微微凸起的手指——力道似乎微不可查地向下沉压了一丝丝。

加重了那锥心的冰寒和疼痛!

乔昭阳痛苦地拧紧了眉头,额头抵在孟溪的手臂上,更深地蜷缩起身体,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细小的冷汗混着泪水沿着鼻尖滑落。

周围的空气像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对抗和令人窒息的张力。孟溪敢怒不敢言,校医老王的手僵在乔昭阳脚上,方卓然和其他同学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冰袋压缩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还有塑料袋里另一只未拆封的冰袋,在冷气的刺激下,塑料包装被内部不断膨胀的冰核缓慢地、无声地顶起了几个小小的凸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时间到了。”

谢知聿突然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静默。声音是一贯的冰冷,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右手这才干脆利落地从那片红肿冰湿的肌肤上移开。他像是处理一件刚刚实验完毕的物品,顺手拿开冰袋,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医疗垃圾桶里。塑料桶壁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那只手随即伸进另一只购物袋,从里面抽出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和一小瓶棕褐色的碘伏消毒液。他将这两样东西直接放到了小推车推车已经堆满杂物的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自己上药。”他对着那片新蹭破的、位置略显狼狈的伤口方位,抛下这四个字。语调没有丝毫波澜,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阵冰火交织、让乔昭阳几乎虚脱的痛苦施加与他无关。

放下东西,他看也没再看床上的乔昭阳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人惊疑、不满又复杂的目光。像个任务达成、不愿多待一秒的执行者,转身就走。墨蓝色的身影再次融入体育馆门口的光暗交界处,迅速消失在通往出口的通道里,消失在那片属于篮球回响和少年喧嚣的、属于胜利者的喧嚷之地。

只留下冰冷的瓶身触感和碘伏刺鼻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还有乔昭阳脚踝上那圈红肿未消、又覆了一层被强行冰镇过的刺痛皮肤,以及指根处那道莫名其妙被撕开的、渗着暗红血丝的新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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