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夕阳彻底沉入西边高大的体育看台后方，最后一抹金红色光晕还固执地攀附在远处的楼房檐角。体育场内部却亮如白昼。高功率探灯将塑胶跑道和碧绿的草坪切割得棱角分明，空气被灯光烤出干燥的微尘，弥散着消毒水和新鲜汗水混合的灼热气息。
男子4x400米接力决赛，最后一项压轴大戏。
“砰——！”
发令枪的声响在喧嚣鼎沸的看台声中，短促、锋利，如同划破沸腾锅盖的钢针！
跑道上，八道身影如离弦的利箭，瞬间爆发出破开空气的锐利啸音！
贺骁冲在第三跑道的前方，位于起跑第一棒。他咬着牙，脸部肌肉因为极致的发力而绷紧变形，两条腿捣得像风火轮，红色的钉鞋在塑胶跑道上疯狂踩踏出急促的哒哒声。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隔壁赛道对手粗重喘息喷出的热气。
看台上爆发出的呼喊仿佛化作实质的浪涛，一波一波砸在他的后背上。高一（3）班的方阵位置，口号声整齐洪亮，压过一切杂音：“高一（3）班！加油！必胜！” 那声浪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陈宁死死扒在看台最前排的栏杆上，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贺骁！！！冲——！！！” 她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铜豆，砸在同样屏气凝神的乔昭阳耳膜上。
乔昭阳站在第四棒的接棒区域，位于赛道的最内弯。右脚踝处的闷痛被高度紧绷的精神和肾上腺素强行压制下去，只留下一个不断提醒她存在的烙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弯道尽头即将出现的第二棒身影。
“第二棒接！”
有人大吼。
跑道上的身影在激烈高速的角逐中完成了第一轮接力棒的交换！身影攒动，速度不减反增！
陈宁是第二棒。她跑在外侧第三道，像是被点燃了引信的炮弹，一接棒就爆发出惊人的冲刺能力，瞬间冲过了最外道的两人！墨蓝色的背心短裤在她剧烈摆动的肢体上被气流紧紧吸附，像一道贴地疾飞的蓝光！
整个三班的看台区域彻底疯了！巨大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贺骁冲完第一棒，冲回到看台边缘，一把捞起一面巨大的蓝色班旗，挥舞起来，那旗面在空中猎猎作响，像一头狂舞的蓝色巨兽！
“第三棒！加速！加速！”
“陈宁冲过去了！追！追！”
声嘶力竭的呐喊在空气中相互撞击。
震耳欲聋的声浪如同实体化的冲击波，在胸腔里共振，震得乔昭阳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心跳。她按照下午练习的节奏，在陈宁冲过弯道上的固定点标时，深吸一口气，双脚如弹簧般猛地向后蹬出，身体的重心果断前倾！她启动了！
进入接力区，踏入那条象征着起速冲刺的白色预跑线！
全世界的喧嚣骤然退潮。耳朵里的尖锐蜂鸣是唯一的声音。她全部的感官都死死锁住那个握着蓝色接力棒、正以极高速度向自己冲来的身影——陈宁的轮廓在剧烈晃动的前方视野里迅速放大！汗水在她脸颊上甩出一道道亮晶的光。
核心绷紧！速度拉满！手指拼命地向后伸展，掌心向上张开，等待那至关重要的触点！
来了！
一个高速冲击下的模糊身影。一根带着滚烫温度的圆柱体。
乔昭阳感到小指指骨被一个极其迅猛的力道向上重重撞击了一下！接力棒被陈宁几乎是用砸的方式，精准地塞进她向上张开的手掌掌心！
“拿稳！！”
陈宁几乎是吼破喉咙地喊出的声音被甩在风里。
乔昭阳的五指在瞬间如猛禽利爪般骤然收紧！
抓住！
交接完成！
巨大的惯性推得她身体猛地向前加速一冲！脚下扎实的蹬力爆开！
没有任何停滞！连零点一秒的缓冲都没有！接棒、触地、爆发冲刺，几乎是同步完成！她化身成了新的蓝色闪电，锐利的钉鞋狠狠咬住内弯道的塑胶地面，开始她的征程！
“好——！！！” 看台上爆发出更猛烈的炸响！完美得令人窒息的配合！
然而。
就在这完美交接带来的速度顶点——
就在乔昭阳右脚即将离开地面、左脚准备悍然落下的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
支撑她身体全部重量的左脚脚后跟位置——
踩到了一颗不知何时滚落在跑道上的、表面光滑的、小石子！
致命的滑脱！
力量传递在踝关节猝然错位！
“呃——！”
一声短促、被喉咙扼死大半的惊喘！
在高速跑动中，失去平衡几乎在一瞬间就会被放大百倍！
乔昭阳的身体像一只突然被飓风打翻的帆船，猛地朝着右侧倾斜！控制权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剥夺！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风声变成了割耳膜的尖啸！她徒劳地试图挥舞手臂稳住自己，却感觉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不受控制地摔向滚烫坚硬的塑胶地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
看台上声嘶力竭的嘶吼陡然变成惊恐的倒抽冷气！几百道视线死死锁住那道即将倒下的蓝色身影。
陈宁脸上的狂喜还没褪去，眼中已布满了惊骇欲绝。贺骁挥舞班旗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兴奋凝固成一个滑稽又狰狞的表情。
绝望的念头只在乔昭阳脑中闪现了半秒。比身体更快摔倒的是她胸腔里那颗因为极度不甘而几乎炸裂的心脏！三班！她拖累了！
就在视野边缘的黑暗和剧烈撞击的剧痛即将同时吞噬她的前一刹那！
一道墨蓝色的影子，如同平地炸开的闪电！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极速，从靠近终点的观众区域外围！以一种近乎疯狂冲刺的姿态，撕裂了喧闹空气，冲破赛道外围稀疏的人群！
他的路线精准无比！斜插！预判！完全放弃了任何绕行的迂回！像一枚撕裂寂静空气的黑蓝色导弹！
目标是——
她即将砸地的、毫无缓冲可能的肩膀落点！与地面之间那不到八十厘米的、致命的狭小空间！
谢知聿！
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如同一只俯冲的雨燕，身体压低到一个匪夷所思、几乎平行于地面的角度！借着高速冲力带来的惯性，右脚在前作为刹车支撑，左脚则擦着滚烫的塑胶地面滑铲而出！
精准。稳定。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精准计算力。
目标：
不是阻止她摔倒。
而是在她与坚硬跑道之间，嵌入一个足够缓冲的、有温度的人体屏障！
乔昭阳带着巨大惯性和自身体重，狠狠砸落下来的力道——
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谢知聿横空伸出的、小臂和上臂共同形成的缓冲面上！
“噗——！”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强大的冲击力让谢知聿的整个身体都被带着向前滑动了近一米！塑胶跑道摩擦衣物发出刺耳的“嗤啦”声！他的手腕关节猛地被那巨大的撞击力撞得反曲向一个扭曲的角度，清晰的骨裂声没有传出来，但那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和脖颈处陡然暴起的青筋，无声地诉说了那一秒承受了多大的冲击。
而他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的手臂，纹丝不动！如同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沉默的堤坝，硬生生将失控的洪流截停！
乔昭阳只觉得摔进了一个坚硬却奇异地带着暖意的怀抱里，预想中毁天灭地的撞击没有到来，只有肩膀重重砸在对方小臂骨头上、传来的钻心剧痛和一阵窒息般的晕眩！
周围死寂了一瞬。
只有跑道旁负责计分和记录的老师惊慌失措的喊声响起：“怎么回事？！受伤了吗？！医生！”
乔昭阳趴在谢知聿的臂弯里，大口喘着粗气，脑子里嗡嗡作响，意识像狂风里的烛火，暂时失去了连贯的思考能力。耳朵里是心脏撞击胸腔的狂擂和血液倒灌的呼啸。脚下传来脚踝彻底崩断般的剧痛，眼泪生理性地涌了上来。
“起得来吗？”
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是谢知聿。
乔昭阳混乱的意识因为这声音猛地一凝。她艰难地抬起头，撞进谢知聿垂落的视线里。
那张素来淡漠精致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运动后的薄汗，皮肤下透出不健康的红晕。几缕被汗水彻底濡湿的黑发黏贴在额角眉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脸。呼吸的频率比平时急促许多，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明显地起伏着。
他的小臂被她撞到的位置，裸露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一片刺眼的、正在扩散加深的淤红！像一块被暴力盖下的印章。
而那只紧握着她肩膀、防止她彻底瘫软下去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凸起，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力量感，死死抓着她的肩膀，勒紧了皮肤下的骨头，带来新的刺痛。
“……嗯。”乔昭阳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借着他手臂的力量，咬着牙试图用左脚支撑站起来。右脚踝处的剧痛像是海啸般瞬间吞没了她，身体立刻软了一下。
“别动。” 谢知聿的声音骤然沉冷下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他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伸出，绕过她的膝弯，几乎是把她半托半抱了起来！完全绕开了那只无法着地的右脚！
乔昭阳只感到身体一轻，失重感让她惊呼一声，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谢知聿墨蓝色的队服肩袖。
“校医！” 谢知聿冲着冲过来的赛场医生方向喝道。他的声音透过震耳欲聋的广播杂音，冷静得吓人，却又隐约破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缝，仿佛火山口内部被撕裂的岩层。
“让开！”
他抱着她，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大步流星的姿态，撞开围拢过来的几个人影，径直走向场边的医疗点。他额角上的汗水汇聚成珠，砸落在乔昭阳靠在他肩头的衣领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体育场里其他赛道的比赛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发令枪声再次响起！欢呼与奔跑声再次席卷而来！庞大的赛场像一头永不疲惫的巨兽，依旧按照它的轨道轰隆运转。只有这边角落短暂而剧烈的风波，像投入巨大湖泊的一颗石子，掀起一阵短暂而剧烈的涟漪，便被吞没在更大的背景喧嚣里。
终点线的电子计时器巨大屏幕上，冰冷的数字依旧在无情地跳动，记录着胜者的荣光与失意者的落寞。
远处的领奖台上，司仪已经在调试话筒，音乐声震天动地，巨大的烟花彩弹升腾而起，在半空中炸开成片片绚烂的光雨。
青春的竞技场，热血与速度是永恒的主角。光芒万丈，肆意飞扬。个体跌落的瞬间，也不过是这奔腾洪流中短暂、剧烈、却又迅速被冲散的浪花。
